Misty Howling
這天獄寺隼人醒來,長久以來的低血壓老毛病一如往昔使他走往浴室準備盥洗的腳步搖晃不定,手撫上開關面板時摸到一張紙,這才瞇著眼將那張黃色便條紙取至眼前細看,而後他閉上眼,像是貧血者等待眩暈感過去的百般忍耐,又像信慕者靜候天意的虔誠期盼,再睜開眼第一個動作是將紙揉成一團,隨便往地上一扔盡表閱畢之意。
打開浴室的照明,踏入。
方才便條紙帶來的威力若比之在渾水裡投下明礬,清晨自藍色水龍頭湧出的冷水便如瀑布直衝深潭裡石,嘩地一聲激起他腦中絢麗特效陣陣,然後才如山溪徐徐流下。
洗完臉總算是醒了,肚子也適時響起鼓聲。的確有點餓了,獄寺撐著洗手台另一手摸著肚子,還感覺得到五臟廟隱隱作響。
這也難得。
他向來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年少時日還會吃幾片吐司出門,沒吃的話到學校也有人問吃飽沒,緊接早自習後少年們相邀直奔福利社,誰知越大事情越多,反而沒有上學時簡單直接,一堆事務攬在身上的結果是往往將午餐視為第一餐,且還在下午茶的時間才來得及吃,晚上進食便因為下午的飽足感而推遲到八點多,才回家打開冰箱拿出一盒冷凍食品微波按零再按五、噹,撕掉塑膠膜草草吃了七八分量就倒掉,隔天醒來又是迴圈。
是難得有這麼大的空白,讓他有時間察覺身體發出的吶喊。
走入廚房打開櫥櫃拿出老早就磨好的咖啡粉,拉開抽屜才要拿出咖啡濾紙,透明包裝上又被貼了張黃色便條紙。獄寺將便條紙撕起來,凝神將上頭內容看個仔細後,極其不甘願地把咖啡粉放回櫥櫃裡。向後轉打開冰箱的冷藏櫃,男人的冰箱空空蕩蕩的,令他的目標格外顯眼,一份披上保鮮膜的典型西式早餐:幾朵青花椰菜、一顆荷包蛋、兩條香腸,還有一杯同樣被披上保鮮膜的柳橙汁。
即使他不挑食,曾在日本住了幾年,還是比較喜歡西式早點,沒有上面那麼精緻準備的,不然一個三明治也可以打發一餐。他就是這麼好養但其實也算是挑嘴的人。
這回腳邊有個倒廚餘用的小垃圾桶,他沒再亂丟,讓紙團精準的直墜入裡。
東西吃完後他把杯盤順手洗起來,擱在一旁倒扣晾乾。廚房原是有附帶烘乾功能的洗碗機,但寫那兩張黃色便條紙的人不喜歡,那個人說依賴機器太不保險了,褪去西 裝與長風衣後換上家居服,就將兩人早上出門時擱下的碗盤洗得乾乾淨淨,他原本想搶過來洗卻被制止,『你白天為我做了那麼多事,回來這點小事我來就好,你去 客廳坐著休息、看個電視,好嗎?』
長年的奴性讓他在面對對方告白時除了慌忙外,不知道要拒絕,在被那樣半軟半硬地請出廚房時他也只能摸摸鼻子,照著人家說的,就去客廳坐著,聽電視發出的聲音發呆,直到那個人把廚房整理乾淨後出來,跟他坐在同一張沙發裡,這才真正看起電視。
他其實一開始是有請幫傭來打掃家裡的,但自從聽見有人可憐兮兮地說大宅子真沒溫暖、想要住在跟老家一樣不大但是有家的感覺的小洋房,這種被第三人嗤笑真是老 套的藉口後,他那小公寓就不再有幫傭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在外頭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有人代勞的人替他,或者說他會去跟那人搶著,做那些以前幫傭會打理好的事。
又在客廳坐著,習慣從桌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切到新聞頻道廳主播不帶太多感情的播報聲。
現在他還能做什麼呢?
『回去吧,獄寺。至少明天我不要看你出現在這裡。』
為了這句話他整晚翻來覆去,連枕邊人問他怎麼了,他都不肯說。
他不過是對於成事不足的自己感到憤怒,不能完滿地處理好手上的每件事,會忍不住憂慮他派出去的任務是否妥善,不收到一個好的結果便會焦躁,他是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無能為力又怨怒。如果他能更有能力就好了,就不會這樣執著,就能更如魚得水地處理每一件事。
長久下來累積的情緒像被丟進曼陀珠的可樂,在那天收到任務失敗時完完整整地爆發,他是沒嚇到向他回報任務失敗的屬下,卻嚇壞了那天下午例行要幫他打掃辦公室的女傭,事情不知怎地傳進那位耳裡,他便被叫進大書房裡,簡單交代完事情始末便收到那個命令。
他明明知道那位憂慮的表情不是假,也不是為了要懲罰他毀壞辦公室的物品,畢竟要這樣罰的話前面多的是人跟他一起受罰,但那句形同打入冷宮的話他怎麼聽都覺得難受。
況且他一向在外頭忙碌慣了,此時連坐在客廳都覺是睜眼後就躲不過的懲罰。
他是少有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在習慣了多一個人與自己生活後,對於一個人的時間,他早就忘了還能做些什麼。
※
「聽說今天獄寺大人請假呢。」翻閱文件時,難得充當獄寺代理人的巴吉爾突然提起,聞言他點頭答腔,「他最近忙過頭,是該休息一下。」
但那個人才不這麼想吧。關於這點他心裡是有些煩惱,可想到那個人在家還會做什麼呢又覺得好奇,那總是他不知道的。無論感覺再怎麼與他親近,總有些角落是他沒能看見的。
因為這樣,才會知道他是他,我是我。
因此心安。
昨天讓獄寺生氣的,在他眼裡只是一件小事,或許他比較不夠仔細,覺得那並沒什麼,但在獄寺眼裡卻不是這麼簡單了;而令他動怒的,也不是獄寺幾乎砸毀大半個辦 公室這點小事,是獄寺拿手去捶牆壁,與獄寺談話時獄寺故意用沒受傷的手擋著烏紫的患處,以為他沒看見。那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他卻不能容忍獄寺在任務以外的地方弄傷自己。
知道一天的額外假期並不能讓瘀青的部位快速消腫,至少一天不必寫字壓迫患處也好。順便算是給獄寺的懲罰吧。覺得自己做錯事那就接受懲罰,對獄寺來說這樣的懲罰理所當然。他給予他接受,他們願打願挨,無從怨尤,就此平衡在一個誰也無法令其傾斜的微妙角度上。
處理完棘手的東西後,他總算得了空,習慣性收拾起從抽屜拿出許多工具後沒時間收,亂得活像被人拿亂槍掃射過後的桌面
當拿起那本正方形的黃色便利貼時,他忍不住露出笑。前兩天他在網路上看到便利貼大戰的新聞,才在想自己能拿便利貼做什麼,叫獄寺明天不必來上工後,就一個人窩在辦公室寫了一堆便條,心想到底有幾張能被他發現呢。
譬如貼在咖啡機上的那張『假日沒有要幹麼,別喝咖啡了。冰箱有早餐』,他是很喜歡喝獄寺煮的咖啡沒錯,那都是獄寺去找自己相熟的咖啡店買來的豆子,趁著晚上看電視時,手邊便也轉著木軸磨成細細的粉。可難得的假日啊,何須提神,他想要獄寺懶洋洋的過完一天,於是提早起來做了早餐,還去不遠的市集買現搾的柳橙 汁。
或是貼在廁所外的,『今天不用上班,慢慢來』,那個低血壓的人,每天極其困難的醒來後老是強迫自己動作要快,彷彿趕不上火車會遲到一樣,但他們明明沒有實施打卡制度,獄寺也沒有要趕任何公眾運輸才能上班的窘況,只是獄寺老愛將自己上緊發條。
他想著他看見的獄寺,寫了許多張希望獄寺看見也希望不要看見的紙條。希望獄寺看見表示他摸透了獄寺生活裡的大小事,不希望獄寺看見是因為他寫的那些大部分都屬於叮嚀獄寺這個不行那個不要的嘮叨。怎麼會這麼矛盾呢,他撐著下巴開始想到底自己跟獄寺誰比較像囉哩囉嗦的管家婆。
恰逢有個晚宴要出席,儘管提早離開到家也都八九點了。
下車時他抬頭看了住的樓層,燈是暗的。
鑰匙插進門孔,往左扭,順利開鎖進門。屋內空無一人,安靜得連血液在血管內流動聲都那樣鮮明。
他沒有開燈,憑著對屋子一切家具擺設熟悉的程度,在暗室中慢慢走往臥室,沿途踩到不少揉成圓球的小紙團,直到推開臥室房門走進去也不例外。床上的人蓋著薄被,側著身背對他。他知道他沒睡,雖然在家他們的警戒心都沒降低,但至少還能辨別出敵我。
「隼人,你今天過得如何?」
「很好。」
「說實話呢?」
「我……」
「嗯?我正在聽你說。」
「不太好。那些便條紙有點像監視器。」
他知道這回答已是獄寺能給的最坦白的答案了。顧不得身上衣物未換,尚未盥洗就鑽進被窩裡,橫過獄寺的腰,握住他的手,臉貼在獄寺的背後,聽自獄寺身體深處傳來的穩穩的心跳聲。
「那很好。」
他用這句話作為今天最初也是最後的對話句號,聽見獄寺從聲帶發出含在嘴裡的嘀咕,『……才不是這樣』,陣陣震動響徹胸腔。
因為我知道我不在時依然緊盯著你的所作所為,你無從遁形。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在霧裡盯著無知獵物在心裡咆嘯的獸,為著即將到嘴的這一切即使被霧打濕全身亦在所不惜。
他閉上眼,微微地笑。
那樣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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