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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地位時常被人混淆,哥哥與弟弟,弟弟與哥哥,若果不是從小便知他們關係的親戚,彼此的同學在第一眼看到他們陌生的另一個人時往往會搞混。
「那是你們沒看過以前的他。」
他笑了下,結束這個從他進國中後每升上一個年級便會被談論起的話題。
他的哥哥說出眾並不出眾,但也絕不是甘於平淡寂寞的。下課時間在走廊上喧鬧四處躲藏生教追捕是常事,被廣播去老師喝茶嗑瓜子專用順便看生教懲罰學生的健保室、被罵得狗血淋頭還是能嘻皮笑臉地讓生教笑罵著踹出去,向友伴炫耀什麼事都沒有;認識幾個後段班的男生,卻在前段班的吊車尾。
偏科偏得厲害,上課老是在桌面下看著閒書,考試出來總是被不拿手科目的老師盯得活像肉中刺一樣找著碴也不以為意。反正他樂意讀就是,不樂意讀也奈不了他。
在這樣的哥哥後頭求學唯一的好處是,哥哥被學校老師強迫著買的參考書他可以接收全新的不必再花錢另買。
他有時候會以為那是哥哥故意的。雖然在他心中哥哥是那麼厲害的人,某些科目就是不必讀也那樣好。後來得到哥哥吊兒郎當的說一看到那麼多字就頭痛、誰想寫啊,手裡抓著遊戲機握把身體傾斜角度幾與電視螢幕裡的賽車轉彎角度相同。他低頭繼續認命替哥哥邊看解答邊用鉛筆抄上去,還要故意寫錯幾個。
連母親有時候看著哥哥都不免搖頭。揪著哥哥耳朵大力扭了把,嘴裡叨念著你也向你弟弟看齊吧,他回來都會幫忙做家事洗碗倒垃圾什麼的,你回來就只知道巴著遊戲機玩,再玩就全丟了!還不快去寫作業收拾自己的房間!
等母親出房間後他看著哥哥坐在自己床邊懨懨地說,既生瑜何生亮呢。
他一聽這句話就生氣了,「周道瑜你閉嘴啦!」
這句話背後藏著什麼更深的意思,他想拿手文史地的哥哥不會不明白,但又老愛把這句話拿在嘴邊說,每說一次他就生氣一次。他也不曉得父母當初取名何意。幸好中間有個族譜必須奉行,否則哥哥就真成了周瑜。那個算盡一切留下美名卻也短壽的古人。
「你別每次聽到這句話就像隻噴火龍一樣狂噴火啦。你又不姓諸葛,怕什麼。」
哥哥走過來捏了他臉頰一把,笑嘻嘻地丟下還被母親叨念太凌亂的房間走去廚房,被母親罵著貧嘴不知講了什麼後又讓母親大笑。
他哥哥就是這樣一個讓人無法真正生氣的人物。
但哥哥並不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
他記得哥哥牽著他的手去上幼稚園,記得哥哥騎腳踏車載他去上學(雖然是把腳踏車停在校外),記得哥哥中午跟朋友翻牆帶回來那包滷米血,記得哥哥指著他畫得亂七八糟的課本說這裡那裡都是重點、考試最喜歡考……甚至在已經所剩無幾的童年記憶裡看見一個搖搖晃晃的小男孩握著奶瓶說慢慢喝。
在父母工作繁忙無暇照顧他們時,是哥哥包辦了母親交代下的種種家事,即使一邊煩躁地抱怨怎麼都他一個人做,也是要他待在沙發上看電視吃飯,自己埋首在對一個十歲孩子來說稍嫌繁重的家務裡。
後來母親才想起他們,放下手中大部分工作回頭要陪他們時,他已經從哥哥身上耳濡目染許多事,能夠幫得上忙後哥哥反而不做了。他有時會踹哥哥兇他幫忙做,但哥哥能賴則賴他也沒有強求,時間久了,他就像個保母哥哥則是他人眼裡的阿斗。
是否故意的做派,他從未問過。
哥哥考上外地的大學時,一家人開著向親戚借來的箱型車載運哥哥的行李上去。沿路他都不發一語,聽著父母語重心長地交代哥哥這哥哥那,哥哥都是笑笑帶過,也不知道聽進幾成。偶爾回頭看他,都被他伸手推開。
看著哥哥站在宿舍門口向他們揮手道別時,他想起哥哥在他上車前拉住他說:『有什麼事不想跟爸媽說的,就找哥。不要悶著。』
悶著什麼。他躺在兩張單人床併在一起的寬敞空間裡突然有點後悔沒有開口跟哥哥說什麼。站在那裏的人,在那瞬間陌生得讓他認不出來。
在北部求學的哥哥相較其他人,回家的頻率是比較頻繁,但說穿了兩個月回來一兩次也算少啊。再沒人可以分擔母親的注意,即使哥哥時常打電話回來,也遠得不像就在家裡的他。
那段時間裡他經常恨不得逃出家門,只是又忍不住待到哥哥說好的下次要回來的時間,被哥哥回來的熱鬧沖淡逃家的念頭,在他離去後又慢慢累積。這樣周而復始的煩躁持續到他也跟著哥哥考上北部的學校才結束。
哥哥說,那道亮就跟我住吧,反正我跟朋友在外面租了公寓,道亮的房租我幫他出。
父母自然欣然答應。已經在銀行工作的哥哥薪水不算多,但要幫忙支應他的開銷綽綽有餘。他坐在客廳裡看哥哥跟男朋友在廚房耳鬢廝磨,又遮遮掩掩地想推開幾乎整個人掛在身上的男朋友怕被他看見就覺得無趣。
早說了你朋友就是你男朋友不就得了,只差一個字。他懨懨地想。
他們的肢體動作越來越多,每天每天都像是在試探他底線一樣,今天拍頭明天摸腰後天掐了一把臀部,到了早晨起床解手聽見廁所隔著薄薄門把發出難耐的哭泣聲時他用力地拍門說給不給人放水啊你們!
操你媽要進來就進來啦,都是男人你有什麼沒看過。哥哥沙啞著大笑的罵了他一句,並沒什麼惡意,就是兄弟間的招呼而已。
那天晚上哥哥拎了幾罐啤酒進他房間,他們不著邊際的閒聊直到酒量遠比他差的哥哥通紅著臉黏黏糊糊地說著你不要多嘴跟爸媽說他的事、反正我們也不可能怎麼樣的,就是有一天是一天……
他把哥哥扛回他們房間時,哥哥的朋友回來,聞見酒氣就了然地歉笑著說他的酒量很差吧、以前我們同學都不敢找他喝,一喝醉了就話多囉嗦,人都嫌煩。
他說沒事。
還容得著你替我哥道歉嗎,你是哪位啊?他也只是對這個不自覺撈過界的室友笑著說我家的人一喝了酒就臉紅紅的,我哥以前過年喝醉嫌熱還在親戚面前裸奔,丟臉死了。
當母親哭倒在他懷裡,聽著那個男人跪在他們面前猛磕頭說對不起時,他淡淡地想你哪位啊,挺起背脊扶著母親走出太平間。
他的懷裡積蓄了太多的淚。母親響亮而斷斷續續的,父親安靜而綿延的,但起源卻是哥哥,幾近瘋狂大笑像要把自己的生命全在笑聲裡揮霍完畢一樣的。
他以為他從哥哥身上學習夠多的東西了,多到能夠成為照顧哥哥的人了,但是在為哥哥拉上白布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永遠無法站在哥哥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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