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you come across the light #3
那一晚,有他待著的澤田家很平靜。
沒有阿爾柯巴雷諾,沒有他帶來的那些麻煩人物,只有綱吉的母親、綱吉,還有骸。
綱吉的母親確如綱吉所說那樣,很習慣素未謀面的人來自己家寄住,對綱吉介紹的『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還有那可笑的小名稱呼全盤接受,笑說『以後小綱也請你多多指教囉mu君』後,就留給他們相處的空間。沒有問東問西,更沒問他明明穿著黑曜中的制服,怎麼還能結識就讀並盛中的綱吉。
晚餐時分,三個人圍在桌邊,骸聽那對母子交換生活瑣事與鎮上一些小八卦,不忘隨時遞出碗好讓一直囑咐他多吃點的奈奈夾菜到他碗裡,偶爾講點他能夠加入的近日新聞時,也會適時開口說個幾句,不讓自己因為太過沉默而令奈奈想將話題帶到他那裡邀他開口。
相處至此,氣氛情境一切自然,絲毫沒有因為他第一次加入他們的餐桌而生硬尷尬。
不曉得是佈在他們身上的昏黃燈光、滿桌熱騰騰的飯菜,還是眼前這對母子笑容的關係,骸總覺得有點招架不住。說是招架吧,他想他連爬出來的精力都擠得那麼艱難,哪裡還有力氣讓自己能頭也不回地遠離這裏。
這種明亮溫暖的家庭,是一直生活在陰影下的他不曾踏入更遑論接近之處,是他想都沒想過的光景,可現在,那麼輕易就在他眼前體現,還將他一把拉入使他融為其中一角,且足夠他緬懷一生。
只是到最後他仍未留下,大約八點多的時候就說要告辭。
即使綱吉與奈奈極力挽留,他都說自己已經退燒沒事,況且到現在還沒打電話回去,家裡人肯定擔心──那當然只是藉口,事實上他沒什麼好報備行蹤的對象,說要回去也不曉得回哪,但是再待下去,他肯定會越來越沉溺於此。要知道他所表現出的一切不過假象,除了自己,再沒人能將他從諸多謊言裡拉起,所以他不能流連在此不走。
身為一個幻術師,他明白他該離真實與謊言都遠,令自己不被迷惑動搖。
告別澤田母子後,骸沿著一條沒有路燈的路慢慢走著,手裡那張匆忙之下描繪出的地圖邊角還寫著一串號碼,他拿著那張紙,只是拿著,沒有低頭看過一眼。
同時四周一片安靜荒涼。
雖然習慣犬和千種帶來的喧鬧感,但並不表示他不習慣獨自一人時的靜寂,他習慣的,都習慣。許多時候他讓自己去習慣許多事,因為,不那樣做的話,他覺得自己就要失去最有力的優勢,在任何地方找到能夠待著的位置;雖然他最初,最初,就是一個人孤伶伶地習慣這樣的自己。
沒有空虛、寂寞,或者其他無所適從的反應。只是又一次睽違已久的自處,他得重拾這樣的習慣才行。
並不是因為失去犬與千種的下落而不安。
無非是不經意地想起,再也沒有人會給他一杯茶,管他走來走去還是坐在沙發,抬頭一個眼神,或微笑,或一句叫他不要老是打斷辦公進度的抱怨,都不見了。他想要一個人又不想真正一個人的時候,已經不可得了。他捏緊那張紙條,想起連能夠嘲笑那個人的字跡醜到活像三歲小孩抓著筆寫的機會都不見了,卻只能閉上眼做了一個深深的吸吐,告訴自己還有時間的,至少他們都在。
回到過去對擁有藍波火箭砲的彭哥列家族成員來說,並不是什麼陌生的事,但並非以與實際年歲相符的肉體甦醒,對骸卻是頭一遭。
身邊的千種還在叨念著與山本獄寺,還有身邊那個弱小的彭哥列首領候補交手的過程,渾然未覺眼前的人已換了個──即使看上去是同一個人,也只有骸明白現在的自己到底是誰──轉頭看了眼被鑲在牆上的鏡子。
十幾歲的青春面貌,皮膚緊實,還不曾刻上長年往來世界各地的滄桑風塵,眉心沒有因時常為了某個傢伙自以為是的善舉而成形的皺紋,儘管還帶著來自獄中不見天日的病態蒼白,表情裡還是有難以掩蓋自逃脫牢獄後的輕鬆,與少年獨有輕狂得意的味道。
再回頭,看著熟悉場景,骸都要以為那只是夢。
用三叉戟劃破自己掌心,滾滾冒出的血珠嚇得千種趕緊從身上某個口袋掏出繃帶衝上來包紮,而自傷口傳來的刺痛感也將他自各種假設裡喚醒。分明不是夢。
他記得自己最後明明是在書房,抱著他留在沙發那裡的羌皮抱枕,一邊想若把手機給關了,千種應該知道要來這裡找他吧……之後記憶模模糊糊。他敢肯定藍波或者其他人,在那個緊張的時間點絕對沒有那閒工夫,會拿火箭炮對著他。
既然排除人為因素,那便只有一個說是自然其實也並非自然的解釋了:他帶著三十幾歲的靈魂,回到十幾歲的世界。
待依照記憶,出現在他們初次遇見彼此產生交集的草叢間,骸差點想拉著那個人說六道骸不會再對彭哥列與你有所圖了,你走吧。少一次傷痕累累的機會,離成為彭哥列首領的時候就越往後延,那個奄奄一息的樣子也就愈發遙遠。可是他卻沒把握這麼做,會不會讓這個世界產生什麼不可知的扭曲。
白蘭的事件過後,他們開始對平行時空有所顧忌,哪怕折破一隻蝴蝶的翅膀,也有讓彼此之中某個人消失的可能。藍波的火箭砲因此被綱吉勒令收進武器庫,七重密碼鎖的解除方式只有綱吉知道,『我們不回過去了,也不去未來,只要活在當下就好。』
「活在當下、嗎?」
他回來了,但原來的那個澤田綱吉呢,那個蒼白著臉用力抓緊他的手,要他不准亂跑,乖乖待在彭哥列等自己回去的澤田綱吉呢──直到此刻,骸猛然想起這點,能夠得以用另一種角度看見綱吉少年時期不為己知的面貌,那種暗自滿足的喜悅在瞬間揮發蒸散,殘留名為後悔與憤怒的渣滓。
他多希望能夠不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是夢,睡一覺就會醒,但這裡不是,他的確會痛,活生生的痛著,意味他有可能在此死去,意味六道骸的人生因此全盤重來,卻也在另外一端就此消失。
他所記得的澤田綱吉可還安好,是活著還是死了,會不會知道他的消失而焦急萬分還是根本就不知道呢──這些他都再無從得知了,便是猜測也覺得苦澀難當。
他唯一能做的,是在盡量不違背這世界走向的前提下,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看待這個重頭來過的世界。雖然他讓蘭奇亞代替自己被捉回復仇者監獄,而且是那個他一待就是十幾年沒出來過的一方水域,但總歸不會有所改變的,他不過換了一個位置去接近澤田綱吉,他該做的、或者說彭哥列要蘭奇亞去做的,他都會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完成。
六道骸向來不對誰輕易妥協。
即使害怕會改變這個世界,也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會不會有所不同,至少讓軌道偏離一點點原先的位置,或許他就不會再看見站在他前頭,捂著左腹緩緩倒下的人。
這真是多麼一廂情願的作法啊。
骸忍不住捂著嘴,讓笑聲從指縫間流出,肩膀聳度幅度跟著越發大了起來,最後乾脆放開手,扶著路燈彎下腰,笑到迴聲響徹在這條空蕩無人的路上。
但不這麼做,他就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辦法,能看著那個人一路平安前進。
※
在植物園與綱吉的那一戰,骸知道自己耗費的精神與體力,遠遠不止睡上一覺、吃幾顆退燒藥便能輕易回補的。
在無法使用幻術卻又非得找到一個落腳處好生休養身心的情況下,骸慶幸當初越獄來日本後,他讓千種去開了假帳戶,存入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好作為他們一行人與招安巴茲、M.M.等人的籌碼。
骸先在旅館住了幾夜,而後透過仲介,買下一處位於黑曜中附近的獨棟兩樓中古屋,僱了一名中年婦女的管家代為操持家務。
過沒幾天卻突然在管家面前狠狠倒下,嚇得管家差點要叫救護車將他送進醫院,卻被他抓著手說不准,隨口報了一個地址,要管家去那邊將兩個髒兮兮的傢伙拎回來,說他們會知道怎麼照顧他後又昏過去不醒人事。
醒來管家已被遣走,千種與犬端著憂心忡忡的臉突地在眼前放大,看得他有點煩,卻又無法要他們不要再這樣看著自己。
還沒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千種已經開口:「骸樣,現階段看來我們還是必須先讓你恢復健康,之後才能重新計畫如何奪取那個彭哥列首領候補的身體。」
「那個計畫既然失敗就算了。」他無視於犬嚷嚷著不會吧那些傢伙這次可是把我們整慘了耶,逕自說下去:「我們就在這裡住下吧。這間房子我已經買下了,千種先去找人處理戶口與學籍的事,過幾天犬再跟我去市區多買幾套衣服。反正現在風頭還沒過,不如趁這時候去黑曜中玩玩,就當是度假。」
「學籍?」
「去黑曜中?」
他看著那兩人有志一同露出『你說笑的吧』的眼神,緩緩綻出微笑。
就知道他們會覺得這決定荒謬。
過去他們流連在各家族間,一心想著如何毀滅它們,根本沒心思也沒時間上學,學校之於他們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可現在他既不再想顛覆黑手黨,且已偽裝成黑曜中學生的身分接近綱吉了,真正進入黑曜中就讀,正是不讓這個假身分被拆穿的好辦法。
再說,在他眼裡,千種與犬雖然是追隨者,但也陪伴他許久,儼然家人一般。若非如此,他當初不會為了他們的安危,甘願答應澤田家光,進入彭哥列擔任十代霧守一職。
算算時間,他倆的年紀都正是讀中學的年齡,就像綱吉與他的夥伴們,沒道理他們能在陽光底下揮灑少年青春,而千種與犬只能藏於黑暗──如今正好有機會,他為什麼不讓他們去試試看那樣的生活。
「反正你們不喜歡,別去就是。對了千種,記得用假名,別將那些蒼蠅引來。」
千種應了聲,轉身就出去張羅。犬還在他耳邊嘰嘰喳喳,想了一下骸就決定該如何打發犬出去。他向犬討了紙筆,飛快寫下一串地址與一個名字,要犬去那裡看看是否真如他說的那個人。
等到人全都走了,留他一個,才覺得舒服了點。
管家剛來時就把房子打掃了一遍,清潔劑的味道還隱約可聞,那種強烈做作的香料味讓骸有點反感。從被他丟在地板的外套口袋掏出一小包棉布袋,湊近鼻尖深吸,這動作連他自己都覺得活像吸毒犯,但或許的確如此,只差別在毒品使人興奮快樂,他手上的小香包不會讓他興奮,卻能讓他平靜愉悅。
那是他離開澤田家前,綱吉給他的香包。
『你黑眼圈很重呢,是不是最近沒有睡好?』他點頭。
沒睡好?打從他能記事開始,就沒有片刻安睡過的記憶,只要有個腳步聲就能讓他立刻睜開眼,不止淺眠也難以入睡,但他早就習慣了。
綱吉要他等一下,轉身跑進屋裡,再出來時就往他手裡塞了東西。
『這是我媽習慣在睡前喝的佛手柑茶,裡面還加了點洋甘菊,如果你怕喝茶睡不著的話掛在床頭就好。』聽著綱吉認真的叮嚀,骸心想原來拿佛手柑安定心神是他自他母親那裡耳濡目染來的習慣,無怪乎連他家裡都是那種味道。
他說,好,我會照做的。
待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佛手柑的氣味裡清醒後,他才將香包放在左胸前的上衣口袋。
你說的話我哪次不曾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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