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you come across the light #2
一條滲光的隙縫撕裂這個連空氣都幾近凝滯的空間。
蘭奇亞抬頭,正好看見有如電影裡正派主角們登場時的不成文守則:逆光前行,滿身傷痕,腳步雖慢卻穩。
唯一的差別只在他們的主角並非電影裡一貫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
那是一名瘦弱的少年,頂著一頭凌亂又剪得參差不齊東翹西翹的褐髮,面貌毫不起眼,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沒人看得出這名少年未來會是何等模樣,或許庸庸碌碌,或許渾渾噩噩,平凡無奇或是顯赫一方,這些都沒有人知道──除了骸。
與他設想的一樣,他離開時他們還有四個人,可來到蘭奇亞面前的,只有澤田一個。
骸睜開眼。
「我還以為彭哥列的老大多有眼光,居然挑了一個營養不良的小鬼作為首領後補?這真是個不太高明的笑話啊。」
握握拳頭,從晦暗的角落起身,踏入逐漸明亮之處。
一個極為諷刺的笑容高高揚起,骸微微彎起眼,一邊想蘭奇亞的臉部肌肉未免過於僵硬,只不過擺個笑容,左頰就開始隱隱跳動不停。
這當然不是骸第一次憑依人,但在印象中似乎只是第二次憑依蘭奇亞。
開始只是操縱蘭奇亞的意識殺人,而後,才第一次使用那具成人男性的肉體殺了一家族的人。與自己幼小的身體相比,蘭奇亞的肉體的確相當好用,可惜那次之後他沒有再萌生親自動手的念頭,何況有千種與犬代勞。他只記得要把蘭奇亞塑造成自己的替身後,便將蘭奇亞擱置不管,直到今天才再度憑依到蘭奇亞身上。
蘭奇亞比少年時期的他還要稍高一點,不過看著澤田視線的高度倒是相似,即使離了一段距離,骸還是馬上就能察覺彼此身高的差距。那可是段將對方擁入懷時,正好把下巴抵在對方頭頂,還不讓他掙扎開來的絕妙差距。即使之後他們如何依各自速度,眨眼間個頭都抽高許多,站在一塊兒時身高差卻沒怎麼變,好像他們根本沒長高過。
讓骸不習慣的不光是蘭奇亞的軀體,還有眼前穿著並盛中制服的澤田。
雖然骸認為黑西裝同樣不適合澤田,但包裹在黑西裝裡的他像一只沉在海底的錨,見到自己走近不會閃躲不會害怕,不像印象裡,還在並盛中的澤田只要感覺到自己的出現,就會開始緊張、擔心,或者更強烈一點的反應是乾脆抱著頭有點痛苦的喊痛。
不過現在也沒什麼資格去要求這些了,畢竟他們……如今尚且為敵。
骸捨棄蘭奇亞的武器,執起他離開這個房間前,隨手擱在沙發上的三叉戟。
「不過這難笑的笑話就到今天為止了,就讓我來幫彭哥列老大證明他的眼光有多差吧。」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傷害那些無辜的人嗎?」
澤田的肩膀不住聳動,強自壓抑過的聲音還是不難聽出激昂的怒氣。
「蠢綱,我何時教你開戰前跟敵人說這麼多的廢話,廢話少說,直接上就對了──給我接好這顆死氣彈!」
「哦呀哦呀,我很樂意奉陪的哦。」
煉獄一般的景象如同電影特效一樣,眨眼間包覆整間房間,毒蛇與屍鬼自房間的角落冒出,以骸與澤田兩個人為中心,繞著他們不住徘徊爬行。熊熊火勢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搖晃不止的火光照亮他們的臉。一切看來似曾相識又彷彿素昧平生。
骸在澤田的眼裡清楚看見自己的模樣,不,應該說是蘭奇亞的臉,然後才是屬於他的那雙異色眼瞳。澤田那雙同樣燃著火光的眼讓他有點難耐,可他不能,骸要自己別再看那雙眼,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動真格的,現在並不是那麼做的時候。
他又瞄了站在高處的阿爾柯巴雷諾一眼。
手上的那把槍已插回槍袋裏,雙手抱胸,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底下對峙的他們。看來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對自己學生的一關試煉,程度艱難但並非不可突破。
骸吁了一口氣。
既然人家都這麼期待了,不陪陪他們演上一齣好戲,豈不枉費他們這麼努力跑來找他。
※
「真巧,我記得你叫澤田綱吉對嗎?很高興我們又見……」
澤田綱吉無法拒絕比自己強勢的對象,這是他的本性,即使有所成長轉變骨子裡勢必如此。
骸原先看準這點,還準備好在並盛町與之巧遇的橋段,連要怎麼說服剛從黑曜植物園回來,渾身是傷又累又痛的人讓他幫忙處理傷口的說法都想好了,卻沒想到自己現在的身體似乎無法負荷過度使用能力的狀態,話尚未說完眼前佈起一片渲黑。
『你冷靜點,會沒事的。』他推開上前阻攔自己推開急救室大門的山本。
『六道骸你到底鬧夠沒!要嘛你就乖乖留在這裡等夏馬爾出來說明情況,不然你大可違背十代目被送上救護車前對我們下的命令,現在就出去報仇啊!這你不是最會了嗎,把一家族的人全殺光連小孩都不放過!』獄寺吼完他後,煩躁地把還剩半截的煙扔到地上用力踩熄,抬頭看見山本對著自己搖頭,才做了一個深呼吸,盯著他面前的地面嘖了聲,後才低低地說了句對不起。
他不在意,一點也不,甚至糾正獄寺的話,不是一個家族而是兩個,自己的還有蘭奇亞的。
後來他沒有等到夏馬爾出來,逕自掉頭就走。慌慌張張的庫洛姆,還有終於知道何時該閉嘴少說廢話的犬尾隨在他後頭,只有千種被他留下來等著回報消息。
出了醫院,他哪都沒去,只叫司機開回彭哥列本部。遣退身後兩個小跟班後,走到長廊最深處,才慢慢掏出通行證,通過識別系統的鑑定,進入一間溢滿佛手柑香味的房間。嚴格說起來這裡並不是房間,是澤田綱吉辦公的書房,只是擺了一組沙發床,讓他累了便能小憩一會兒。
他不大喜歡佛手柑的味道,可是澤田綱吉喜歡,說這樣可以放鬆助眠,所以只要澤田綱吉在書房裡,就會讓人備著一壺茶。這麼做換來的結果是,當他路過有事沒事進去找他,就會被半強迫地先喝下一杯茶後才被書房主人牽引進入正題。
佛手柑有沒有用他不知道。
他本來就喜歡澤田綱吉書房擺的那組沙發床,坐在那裡看點書,或是跟正在批閱文件的人抬槓討論聊天,不知不覺就會閉上眼。許多時候他睜眼會看見對方閃躲不及,只來得及做出『我什麼都沒看到』的表情,偶爾醒來,抬頭沒看見人,伸伸懶腰後轉頭就能看見,沙發另一側有個人歪在那裡打著小小的鼾。
時間一久,他也習慣了佛手柑的清淡氣味,一樣不知道佛手柑的作用何在,只是書房裡寧靜安穩的氣氛早已融在那股氣味裡。聞得佛手柑的味道,他就會想起書房裡的時光,還有那雙睡眼惺忪的眼。
一如此時此地。
味道有點甜。或許還掺了點洋甘菊。
骸聞見熟悉的香氣時,以為自己回到那間書房,但香氣裡的細微差異卻足以讓他瞬間清醒過來。牆上不是仿木紋的深褐色壁紙,白漆過的牆面隨性貼著幾張海報,也沒有滿牆擺得整齊的書,只有小得可憐的書架上胡亂堆著漫畫。
身上穿的衣物也還是黑曜中軍綠色的制服,不是西裝皮褲更沒有長靴,他都能想像自己在他人眼裡的樣子了:就只是個普通的少年待在他孩子氣的房間裡。可就因為這樣,他反而不自在。這種處處透著平凡溫馨的地方始終不能適應,待久了怕會忍不住揮手毀壞。
床邊有張椅子,顯然是從書桌那拖過來的,上頭還擺了半杯水跟一盒退燒藥。
他又檢視了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包紮或治療過的痕跡,所以沒有密醫……不對,夏馬爾這時候還未成為彭哥列的家醫,雖然阿爾柯巴雷諾要他出診的話還是會勉為其難過來應付了事,但是沒有。這表示阿爾柯巴雷諾並不知道他在這裡。
骸掀開被子,下床時還等一陣暈眩感過後才站穩在地,扶著牆慢慢走出那個不適合也不屬於他的房間。
過去他不曾來過這裡,或許庫洛姆有吧,在他看不見的時候。
只是光這樣緩步走過,就看見這個家重疊著許多他熟悉與不熟悉的影子。
譬如氣味,可是又嫌甜了點。譬如牆上零星掛著的照片,但照片裡的少年與孩子穿的不是他曾次次出現次次看的並盛中制服,衣物搭配襯得整個人更加普通。共通點卻都是那個人。
「欸、你醒啦?」
他還沒踩下最後一階,澤田便從轉角出現,手裡還拿著一只冒熱氣的馬克杯,見他站在樓梯上,樣子有點驚訝,想也不想就將馬克杯隨手擱在一旁,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客廳沙發。
他沒有問澤田是不是他帶自己回來這種一看即知的蠢問題,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在他昏厥的時間裡阿爾柯巴雷諾有沒有察覺異狀。
即使戰鬥敗北,他在脫離蘭奇亞的身體前,不忘下達命令要蘭奇亞繼續扮演冒牌的六道骸,他當然也預留了一點力氣,讓蘭奇亞的存在能夠順利瞞騙復仇者,以便他們將蘭奇亞帶回監獄,而真正的他則順理成章地留在外頭。他有把握能夠瞞過復仇者的耳目,卻不太有把握將同樣招式用在阿爾柯巴雷諾的身上。
「你常這樣隨便帶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回來,也不管家人會不會罵你嗎?」
他邊說邊不由自主抓緊澤田的手臂,對方痛叫一聲,像被長輩斥責的孩子慌張地猛搖頭,根本忘記自己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也沒有想過骸的反應有點奇怪。
「誰叫我們家這陣子常有奇怪的人找上門…呃,這麼說也不對,總之最近我家常常有客人來借住,他們應該算是朋友的朋友、吧……嗯,因為這樣所以我媽已經習慣了,而且帶你回來的時候我家剛好也沒人在,就我一個,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被罵啦。」
那雙彎起的眼裡有他喜愛的笑意湧現。
他鬆了手。讓那個手臂還留著他的紅手印的人匆匆跑走,後又折返,拿著水與藥塞到他手上,堅持站在一旁看他藥吞下水喝完才罷休。
「真是嚇死我了,你倒下去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發生什麼事差點要叫救護車,幸好附近有社區醫生經過說你只是發燒。」
「哦,謝謝你了,又再一次受你照顧。」
「對了,你怎麼沒有直接回家?不舒服的話還是要回家休息比較好吧,怎麼還走來並盛?」
哪可能告訴你是專程為了要來這搭訕你才來的,而且用幻術掩護蘭奇亞導致體力大減也是始料未及,無論哪個理由都不可能說出口。
「迷路了。」
「啊?」
「從植物園出來後,走錯方向,結果就走來這裡了。」
說來這句話的屬性其實半真半假,骸的表情卻很真摯,走錯是假,走來這裡是真,至於迷路大概有一點。他不否認自己方向感是有那麼點差,但這又不妨礙他生活,反正犬不能替他帶路的話還有千種會查地圖,而他只需要等他們找對方向,走在自己前頭就夠了。
「喔……那,那你要怎麼回家,要幫你叫計程車嗎?」
面對這問題他愣了下,總不好說出我家就是植物園不巧今天剛好被你打爛所以現在無家可歸吧。轉了很多念頭拿不定主意用哪個,澤田腦袋已經湊過來,仰著臉小心翼翼地問:「寄住我家的人要好一陣子才會回來,你不介意的話,今天要不要先在我家住一晚?」
明天等你完全退燒後,我再陪你回去吧,不然你一個人回去感覺有點危險──看他沒有否決自己提議的意思,澤田臉上便露出傻兮兮的笑容。明明是在可疑的地方遇見,不懂得懷疑就算了,還對出現意味不明的對象這麼熱心……所以還是那個蠢蛋啊。
澤田嘴巴張成O字形時,他以為自己臉上多了什麼東西,摸摸臉才發現是真的多了點什麼,不是東西,是臉上那抹明顯的弧度。他放下手,想了想,突然笑出聲,這一笑倒是順帶嚇醒澤田,看他摸臉抓頭的尷尬舉動,聳聳肩不當一回事。
「喂,你不覺得在你問我要不要住下來之前,忘記做一件事嗎?」
「欸咦?」
欸什麼欸啊。骸揉揉太陽穴。
該怎麼說,這傢伙不是蠢,是遲鈍沒神經過頭了吧。如果是那樣也就算了,但都被阿爾柯巴雷諾教那麼久,好歹也該變得機靈點啊,阿爾柯巴雷諾一不在就這麼鬆懈,也不曉得該怎麼教,才能讓他後來展現出一個教父應有的氣度。
……總覺得在澤田開竅前,他搞不好還要像現在這樣感到頭痛很多次,幸虧他不是阿爾柯巴雷諾,不必擔心教了這學生會砸自己招牌。
「我的名字啊。你知道我是誰嗎?」
「噢!對了,我好像到現在都還沒問你名字耶!」
看他搔搔頭又是傻笑,骸手就有點癢,想抓住他頭髮,看能不能把他腦袋裡的蜘蛛網給搖下來,好變聰明點。
「mu,朋友都這樣叫我。」
「六?你的名字?」
骸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算是小名。」
「咦,那以後你也跟山本一樣叫我阿綱就好了,我媽跟朋友也都這樣叫我,就當是禮尚往來吧!」
骸試著從聽習慣的招呼聲裡,跟著叫出聲。
阿綱。簡簡單單的兩個音,卻好像黏在舌尖,遲遲發不出聲音。那麼叫的話,感覺上是親近了些,就像被劃分在山本獄寺那群人裡,受到他一視同仁的對待,這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但是他不甘願,無論如何都不,這樣的話就等於承認自己甘於被他放在那個人人都可以隨意進出的位置了。
「……綱吉。」
聽到自己難得被完整叫出的全名,綱吉明顯嚇了一跳,骸僅以眼神詢問他怎麼回事。
「噢我、我太久沒聽到自己的全名了,突然聽到你那麼叫,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呢,哈哈,很奇怪吧,明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啊。」
「那叫到你習慣不就成了。」骸說得理所當然,也順帶為自己找了一個藉口,光明正大地,複誦這個從未自他嘴裡溜出的名字。
「也、也是可以啦,只要你叫得順口就好。」
澤田、不,現在是綱吉了,又笑得傻氣都從眼裡冒出,裡頭沒有畏懼,沒有同情,沒有警戒。
他不必刻意拿捏靠近的距離是否會驚嚇到他,只要小心點不要暴露自己身分。
從零開始與從負數開始的起點畢竟不同,況且他才不是笨蛋,至少不是一錯再錯的笨蛋。
他深吸了一口氣。肺腑間傳來的顫抖讓他有點想發笑。
還擔心什麼呢,現在一切已經從頭來過,而他也不再像個舞台上的小丑對觀眾一無所知。
現在的他等於預支了這個世界的額度。如果無法存放回去,那就握在手裡一點一滴慢慢的操作它吧。常常將輪迴掛在嘴邊,也只有到今天他才真的明白輪迴這件事也不過這麼簡單。
簡單到像是一場隨時可能破碎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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