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id trip
穿過一片沙灘的時候,他能聞見海風裡厚重的水氣;穿過一座山頭的時候,他能聞見山風裡清淡的木氣;穿過一片草原的時候,他能聞見颯爽的草氣。
但當他穿過那個人身邊,卻什麼也無從得聞,彷彿將自己隱沒在這世界裡,一絲一毫都不曾存在著重量,所以連氣味也磨滅殆盡。
那是在他閉上眼的時候,那是在他痛哭得不能自己跪坐在地的時候,那是在他不得不抓著自己的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的時候。
看不到,聽不見,說不出,就連唯一剩下的嗅覺也都失去作用。
那是在他、絕望的時候。
他像蛇一樣緩緩在地上延展開整具身體,直到再也不得動彈為止,就連十指也以極度用力的姿態往各自不同方向筆直伸長,明明那麼痛苦,卻宛若一種能因此平靜的儀式。
直到指尖觸見了那點柔軟。
指尖撥弄那層細軟的絨毛,混著陽光、海風、洗衣精與體溫等等等等他們無一不時時刻刻與之伴隨的現象,竄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味。
只在他們互擁交纏緊緊不放時,衣物摩擦間,像被體溫擰著滴漏而出的餘氣。
得以尋回那股氣味的瞬間,他唯一閃過的念頭是讓自己大腦命令不得呼吸,不讓那股氣味散逝在他呼吐的動作裡。
幾乎以為就要窒息在那一刻時,氣味散去了,連同回憶什麼的,都向在那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待睜開眼,偌大房間不過只他一個,無床無櫃無簾無毯,只他,和他指尖末端抵著的那隻淺褐色泰迪熊。
並非空無一物而倍感巨大,而是因此才覺狹隘。他倒仰著頭看進泰迪熊那雙鑲嵌琉璃石的眼。
忽而一陣風來。
他卻被絨毛間揚起的灰塵嗆得連咳不止。
再一轉眼,潔白的牆也都老舊剥落,當初兩個人一起漆了許久的牆如今斑駁,連色都難明。
他收回手捂著臉,想這樣便不見。可他不能不聞,肉眼難見的塵粒隨著空氣竄入鼻腔。
前一刻依依戀戀的氣味一下子腐朽老壞。就連那最後留下的都已不再了。
而那也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了,一隻手從斑駁脫落的漆後、狹得微乎其微的縫裡伸出,肌肉伸展的模樣優雅有力,最終將他拉住,穿過那狹狹的所在。
新的落腳處遠比剛剛他待著的房間還要窄小。他辨別不出壁紙是何種顏色,是一張人的臉兩張人的臉還是兩人一起的臉呢,照片密密麻麻地貼滿著牆,就連天花板也都沒有保留一絲隙縫。
他躺倒在地板,像塊勾玉一樣緊緊蜷著自己,彷彿這狹窄又充滿壓迫感的房間令他無比心安如入母腹。
應該要更瘦才對,臉色要更難看才對,要更寂寞一點,要更哀傷一點,要更、要更……要更不像自己一點。他看著牆上無處不在的自己的顯影,低低地笑。
因為沒有他了啊。沒有那束長長的藍色頭髮,沒有像緞帶一樣的藍能矇住他的眼,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
「你不想醒了嗎?」
「我說錯了,不會有人像你的。」
通通是他的聲音。
「彭哥列,你不要真的蠢成這樣吧。」
「我找不到了。」
通通不是他的聲音。
嗤地一聲笑了。
滿牆照片裡的人開始動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的白色方框,奔跑、疾走、跳躍--當他們全都停在某張宛如畫像被裱框起來的照片周圍,那無數無數的腳步聲都靜止下來,彷彿屏息以待著什麼的出現。
只他一人渾然未覺。
懦弱的只看著自己,忘卻他人,並未再想起多餘物事。
直到那個人的到來將世界斬分為碎片,碎成一地浴血的踏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陰影大片落下,最終壟罩住他這一枚小小的胎狀勾玉。兩頰邊撐著的手傳來淡淡的溫度扭曲了不可見的空氣。
好像貼近是種罪過,於是俯仰著、凝視著、靜默著。
「因為不知。」
他的笑聲那個人的笑聲照片裡許許多多他與那個人的笑聲重重相疊。他向其中一邊的腕靠近,以臉頰貼著那個人緩緩跳動的脈搏,不是心跳聲,是微微的震動。
他在那個人那雙手圈繞起的領地裡,閉上眼。
他又聞見了那股味道。
不是他的、沐浴乳的、香水的、衣物的、太陽的。
只是那個人的,最單純的味道,融合著一點點清冷的溫度,一點點濕潤,一點點的稀薄。
雖然熟悉,但並不是能安心的味道。
因為他知道的。
那是毫無想望之味。
他被那股氣味擁抱,他毫無想望,他知道,他從未見過那人。從未有所想望。
「因為不願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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