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泛之輩
你還好嗎?
這四個字火神張開嘴卻沒能發出聲,緊抿許久的唇瓣分開時那一下啵的聲音在耳裡如此清晰,他這才發現原來這間小小的房間多麼安靜。
如果空氣也有生命,那現在想必是死了,死在這方停滯不前的空間裡,所以一切停止流動。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心情,他們對於自己以外事物帶來的感受,甚至是共同擁有的時間,都停了下來。
就連哀傷也凝滯在他們之間無法消散。
「火神君,二號牠有很難受嗎?」
黑子摸著他的臉的時候,火神還將眼神釘在特地為二號買來讓牠躺的電暖毯,以為黑子還跪坐在那裡看牠,被黑子手心冰冷的觸感撫上臉才驚覺黑子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開口發現沒有聲音,有點不知所措地清了清喉嚨才真正說得出話:「我回來時牠就睡在那裡,聽見我開門牠還有回頭看我。後來要帶牠出去散步,站在玄關叫牠卻沒起來,然後我就……」
「我知道了。謝謝你,火神君。」黑子握住他自己都沒發覺微微顫抖的手。
生命這種東西無法作為比較,與生命體的關係遠近親疏也會影響死亡帶來傷痛的程度。明明知道對方想必非常難受,卻沒有辦法開口安慰,說什麼都感覺弄巧成拙,只能藉由緊緊握住對方手的動作,以此肢體語言無聲告訴他:我在這裡,你不是一個人。
你並不是自己一個。
這句話以往說得那樣容易並且具有說服力,然而擺在此刻薄弱得火神根本不敢開口。即使反握住黑子的手,黑子也沒有抬頭看他。又不知不覺留長的瀏海遮住了眼,火神無法看見他的眼神,自然只能在心底暗自揣摩黑子的想法。
黑子不看他的原因是在怪他嗎?怪他今天回來沒注意到,平常一有人回家,不管正在幹麼都會第一時間衝到玄關等門的二號沒來等他?還是怪他不想影響黑子打工的情緒,直到打工結束後才在電話裡說了這件事?
即使腦中轉過好幾個自以為的原因,最後火神還是沒能問出口。
反而是黑子放下手,先若無其事地問他:「火神君你肚子餓了嗎?要不要吃點宵夜?我回來時有去超商買了飯糰跟麵包。」
「啊?喔,我不餓你吃吧。」
黑子從塑膠袋裡拿出他買的飯糰,麵包大概要當作明天的早餐了。火神站在原地,還有點不太能適應眼前再平常不過的景象,今天與二號還在的昨天已經不一樣了,而他不明白的是為何在他認為一切必須有所不同的今日,黑子卻彷彿什麼也沒經歷過般自然,諸事如常。
比起他,二號與黑子的感情更好。
除去每個人總說他們相像的眼神表情,二號在黑子遠從樓梯間上來就能判斷出那是黑子的腳步聲,在黑子走近開門前就會坐在玄關等著他。
所以黑子無論如何,都要在上大學後就出來自己找房子住,等到所有事情打點好就向籃球部的學弟們提出他要將二號帶回去養的請求。
雖然二號是與學長們一同見證了城凜的光榮,並且被視為籃球部吉祥物的存在,但是傳說中的學長開口沒有人敢說不。
這件事當初讓火神罵罵咧咧好久,一是氣那些學弟竟然這麼簡單讓他帶走二號,二是氣學弟居然沒種到不敢跟OB說不,如果沒有相對應的決心守護籃球部吉祥物就沒資格成為部員啊混帳。
黑子抱著二號,一人一狗默契良好有志一同留了大片眼白與鄙視表情給他。
『火神君還是不喜歡二號嗎?』
此言一出,明明不是火神自己說出的話,卻收到雙倍份量可憐兮兮的目光讓火神有點招架不住地撇開頭。
『你們這兩個傢伙夠了喔!不要太超過!』
那時候黑子跟二號開心的樣子還在眼前。
時至今日,火神知道自己仍然不喜歡狗,坦白點說甚至是到達害怕的程度也不為過。二號與其他狗有所區分的點,就只在於二號與黑子有著百分之百合拍的眼神表情,光這點就讓火神在面對二號時,對於眼前生物是自己最討厭狗的這個認知沖淡不少,久了才習慣不分場合時間湊過來意圖驚嚇自己的二號。
火神一直以為自己會無法接受狗,是黑子帶著二號打破這個以為,有時甚至會因為黑子疼愛二號的程度讓他很不是滋味。
雖然二號是黑子養的狗,而住的地方是黑子的住處,但黑子是不是忘記,幾乎是天天到黑子住處報到的他,即使能夠接受二號也不代表就會喜歡上。這種事他自然不會跟黑子提起。光是放在心裡想就覺得夠小心眼的了,是男人就別跟隻狗計較那麼多,每次都拿這句話來塞住自己心底源源不絕冒出的不舒服感。
因為知道黑子對二號有多少感情,才只有愛屋及烏接受的這個選擇,而不是毫無嘗試便決定排斥。
二號不在了,他應該是先難過一陣子後再為自己鬆一口氣,但看著平靜如斯的黑子,他只覺得沉重。對,他知道失去的痛苦,所以更懂黑子絕對不如他表現出的平靜。那只是故作鎮定罷了。只是火神什麼也說不出口。
明知道這樣不對,還是只能放任黑子假裝若無其事地做著其他事……怎麼可能。
火神根本不是能憋著想說的話不說,默默吞忍的類型。一整晚等著黑子洗澡、吃飯、看電視,但就是沒有看到他要跟自己討論二號的打算,就在入睡前準備關燈時,火神一把掀開黑子的被子。
「你還在生氣或難怪就老實說啊!不要這樣自己忍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明明就難過得在掉眼淚了不是嗎?」火神氣急敗壞地從床頭櫃抽了幾張面紙丟給他,收下面紙的黑子還有點茫然,眨了眨眼才抓著面紙嘆氣,向火神招了手要他坐上床。
「火神君,我沒有忍耐也沒有生氣。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二號健康情況變差,那時候就有心理準備了,遇到這件事你比我更難過不是嗎?」黑子摸摸他的眼角,「我回來之前,你有哭吧?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啊火神君,二號那麼喜歡你,非得等到你回家他才肯離開,而且還是在睡夢裡離開的,他一定沒有很痛苦,所以不要難過了。」說完便張開手,將還來不及反駁他的火神攬進懷裡。
「你不要扯遠話題了,我們現在說的是你。」火神沒有掙開他,雖然語氣強硬地回答他,手仍是慣性地環住黑子的腰。誰也沒看著誰,但這樣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生氣也沒有難怪。火神君以為學弟們怎麼肯讓我帶走二號?他們沒人不知道二號最後這段時間最想跟在誰的身邊啊。」黑子拍著火神的背,像哄孩子那樣,頭也低下來,靠在他的肩上附在耳邊輕聲說。
儘管對火神感到抱歉,但在喜歡的人面前誰都想表現出自己最好的樣子,那麼喜歡火神的二號,肯定也不願意火神會因為知道牠身體的狀況而對牠的態度有所改變。黑子唯一沒想到的是火神反應會這麼大。
其實火神比他想的,甚至遠比火神自己想的還要喜歡二號吧。
吶,二號,你看到沒有,這個強硬派的火神君可是為你哭了啊。
「煩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啦。」
「火神君其實很喜歡二號對吧?」
「我才沒有!我最討厭狗了!」
「好好,你最討厭狗了但你還是為二號哭了。」
「你真的很煩人耶,就說我沒哭了你哪隻眼看見我哭?」
黑子推開火神,捧起他的臉仔細地盯著他看,嗯了一聲。
「怎樣?你看出來了,沒有吧。」
「不,這樣睜眼說瞎話的火神君也很可愛。」黑子順便湊上去親了他一下。
後來一堆越扯越遠的話引來周公侵擾自不在話下。
火神以後回想起這段往事時,一直想不起來黑子到底有沒有為二號的死表示過難過傷心或者其他類似情緒。
他只記得黑子告訴他,如果有一天他們分開他也早就有心理準備,因為他們誰也不是言情小說或者童話故事裡的主角,兩情相悅後便幸福一生跳脫生老病死的迴圈。
這不科學,而且不靠譜。連火神自己也同意黑子的話。
他們不過是活在當下的泛泛之輩。
誰也不特別,但就這樣走在一塊,並且知道要時時珍惜對方,知道錯過便不再,分離即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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