搆火
他躲在沒有人找得到的寢室。
讓自己蜷在一有大動作就會發出嘰嘎聲的床上,拼命貼著冰涼的水泥牆,努力將所有幾欲洩出的呻吟吞入同樣沒人聽得見的五臟肺腑深處。
不是沒痛過不曉得該怎麼處理,只是無路可走。
止痛藥從一顆到兩顆兩顆到四顆,到最後醫務員一看到他不是鮮血淋漓要來處理外傷而是按著胃的位置來找他就搖頭擺手,說奧村先生你這樣不行,用紙包了一兩顆安神藥給他就不再理會。還能怎麼樣,總不能舉槍指著醫務員的太陽穴要對方交出止痛藥一年份的量,也只能拎著那個可憐的小紙包維持青白面色搖搖晃晃的回寢室和水吞下。
只是什麼藥吃久了難以避免的抗藥性最後還是出來了,就像他當初吃的止痛藥一樣,能讓普通人安睡上一天一夜的劑量他不過兩三個小時就醒來。
從那時起他沒有再去過醫務室跟束手無策的醫務員展開拉鋸戰。
難以阻止抗藥性的崛起有如在學園裡談論學園長所不知道的學園二三事一樣--怎麼可能。
被內線電話叫去學園長室時他剛從睽違四十八小時後的兩小時短暫睡眠裡醒來,帶著兩個深重眼圈見到那個沒什麼正經過的傢伙時他連禮貌性的微笑都差點保持不下去。
談話內容不著邊際的繞著圈,而套個梅菲斯特自己下了結論那就是:奧村老師你太杞人憂天了,情況沒這麼糟,還請放輕鬆好自在唷☆
唷個……後面的話他用一如既往強大的意志力忍住,掛著僵硬的笑說那麼學園長您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告退了。
現在說他杞人憂天哪天會不會說他怠忽職守。
他背著光將險惡那面藏於影深處。
奧村燐是撒旦之子,是將來虛無界的王,是驅魔師的敵人--自幼時被教導至今的觀念盡數如此,可是他們似乎都忘了,在奧村燐這個身份之前,那個人對他來說,是哥哥,是他那被陽光洗禮成長替他擋下烈日風雨的半身。
對他來說,即使捨去姓氏他們仍擁有相同血緣,不是奧村燐與奧村雪男的話,他們也只是燐與雪男。
就只是、燐。
燐、燐、燐--
彷彿不喚出姓氏他們就不是對立的兩方。
不對,是哥哥,不是燐。
他企圖呼喚那個名字好轉移對痛感的注意力卻徒勞無功,呵氣似的吐出一個輕飄飄的音節聽也聽不見聲音,才猛然回神他不該這樣叫的。
『你啊,要叫他哥哥才對,怎麼能直接叫比自己大的哥哥的名字。』
養父一手牽他一手抱著滿身傷痕趴在養父肩頭睡著的燐,聽完他哭哭啼啼的述說整個過程後才戳戳他的額頭,糾正了在敘述過程中他一直說『燐打人了燐又被打了燐拉著我跑結果燐又被拉住』,燐啊燐啊不停的叫著那個人的名字。
他雖懵懂,但一向聽養父話的他從那天起便改口,不再叫喚那個名字,而是一聲中規中矩的哥哥,聽來禮貌卻隱約疏離。
事後他才曉得,即使沒有繼承撒旦之力,畢竟他們擁有一樣的血,難保哪天他不會被哪個虛無界好事的傢伙利用,以各種方式做為使燐完全覺醒的跳板。不如隔絕他們,也好過被人一箭雙。
好冷。
痛到極致後,他的其它感知反而變得更加敏銳,簡直像是雙重折磨。
他們兄弟落腳的這棟老舊建築物雖不會漏水,但是每當下雨室溫就會下降,也不曉得是哪邊破了個洞使得通風系統如此優秀的運作。隔音效果也不怎麼好,滴滴答答的水聲自窗邊傳來,他回來時忘了關窗、挾著水氣的風更是一路通行無阻的灌滿整個房間。
貼著冰涼水泥牆讓自己減輕痛楚舒服點是一回事,吹風而來的受涼又是另一回事,明知吹風會讓自己更不舒服他也已經痛到沒力氣關窗,草草拉起身下薄被勉強蓋住在床上扭動蜷縮的過程中,襯衫因上捲而露出的肚子。
到底是冷還是痛帶來的昏沉他已經分不清楚了。
「雪男?原來你在啊,我以為你今天有任務才叫人來代課耶你搞什麼啊。」
他在一片冷汗裡聽見誰在叫著自己的名字,勉強想睜眼轉身卻發現哪樣都做不到,也只模糊地看見一片影映在他幾乎要整個人貼上的雪白牆面。一隻溫度高得嚇人的手突然就覆在他額上,「你在發燒!走,我帶你去醫務室!」
耳中聲音像是透過一層水牆傳過來,帶著過於強烈的回音,即使如此在昏沉之中他也辨別得出那的確是哥哥的聲音。
被人硬是扳離冰冷牆面的動作粗魯,反而弄巧成拙使他的胃痛加劇。他忍不住緊抓住想將自己打抱起的那雙手。指甲一向修剪平整的他也不免因力道過大而在那雙手臂上留下幾欲滴出血的鮮紅掐痕。
「不、不是發燒……」眼鏡被他放在床邊,他來不及戴上,瞇著眼想要對上燐的視線要他別動自己可怎麼對也對不上,那張背光的面容灰暗模糊,他根本看不清楚五官更遑論視線,「胃…在痛,讓我…睡一覺……就…沒事了…」
實在痛得連話都說不太完整。
燐後來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見。
只是印象裡他沒被送去那個充斥消毒水味的醫務室。
被人用乾布擦乾一身汗後換上睡衣,就被強迫躺在床的正中央,一想貼到牆上就會被扯回來掖好被角;想蜷起身企圖讓胃不那麼痛,就會感覺到有隻手在胃的地方用有點大力卻又不會弄痛他的力道在那上頭一下一下地以規律速度按著。
不要按了,好燙,那隻手按的地方搞不好會就這樣燒起來--他擰緊眉頭想要閃躲那隻手,卻不敵另一隻手按住自己不給亂動的壓制力道。
直到最後痛楚漸漸減緩,炙熱感也不再那樣鮮明,燐似乎察覺他身體狀況的轉變而想抽回手。
那一瞬間他想起的不是痛楚會再湧上,而是養父糾正他稱呼的那一日,從他身上拉開燐也拉開一直抓著他衣服不放的燐的手,然後、他們中間就這麼隔著一個人與一道看不見的牆,也失去彼此身上的一道溫度。
他伸手抓住那團火。
「……燐、再等一下。」
虛無界的青焰向來極寒,即使被青焰包覆的人事物看上去像是被燒死其實也都是被冰凍後片碎成灰,那是惡魔之火,本就與人間之火大相逕庭。
可是這團火是熱的,他手裡的是能夠燙傷人的溫度,所以不是惡魔,也不是奧村燐。
是燐。
意識到這件事,他才終於安心閉上眼。
痛楚已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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