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忍受的亮度
怕什麼呢,你還有我,六道之後不是天堂又如何?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必須要經過殘酷現實的洗禮,進而牢記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家人狠心的絕對鐵則。
對澤田綱吉這個人來說,無論哪一項他都不能接受,更精準地說,他明明清楚卻不想接受,個性好到被人說成軟弱的他,一點都不想讓自己與身邊的家人友人沾染上血腥沾染上再也洗拭不去的罪惡感。
他們的安生,是以其他看不見不認識的陌路人以鮮血與靈魂為基石砌成的高塔,同時既是高高在上又搖搖欲墜,或許下一秒就換他們成為誰的生命之路中路邊幾叢荊棘的灌溉物。
但又能怎麼辦呢?
還是被迫得張開雙眼,擁抱他不想接受的一切。
彭哥列家族,彭哥列十代首領,黑手黨,鮮血與生命。
小個頭的嬰兒老師說那些就是他往後一生必須盡了的義務,他想反駁他說那不過是你們強行加在我身上的責任,卻由於天生的個性怎麼也不敢開口。於是,是責任還是義務這點不必再辯駁,到最後他還是要用他瘦弱的肩膀扛下這份生命或許不能承受之重。
內心深處愛好和平的澤田綱吉不想奪取人家的生命,但有人想奪取彭哥列十代首領的生命,家族理所當然地剷除掉那些首領即將走過的道路上會讓首領走得不適的小石子。
他是個沒有親自殺人卻等同於間接殺人的存在。
無法接受,怎麼都無法接受,自己的影子在恍瞬間被不知名眾人的鮮血所淹沒。
面對死亡不是第一次,從自己貼身扈從乃至家族裡的人,及他親愛的守護者們。
十年後與二十年後的差別,除了自己的頭髮越留越長外,再來最明顯的就是經歷的事情越來越多,直到他成為真正的大空,能夠平穩的包容一切,能夠如遼闊晴空般歸納所有於無。
少年的他還會因為難過生命的消逝。
青年的他開始要自己別再去思考生命的意義,否則最痛最傷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圍繞在他身邊擔憂他心神不寧而需付出加倍心力保護他的人們。
當然在內心的最深處,他不是眾人口中眼中的彭哥列十代首領,他還是那個澤田綱吉,儘管後者已漸漸被人所遺忘。
大空,包容所有的時候也要保護所有。
他是備受敬愛的首領,亦是彭哥列的大空之戒擁有者,理所當然地成為眾人景仰的中心,六位守護者的核子;但是當一個個守護者離他而去時,就算是大空吧,他也開始想著,當有一天只剩下自己時,那該怎麼辦?當然他只是在心中想想,因為不可動搖人心。
對照起十年前與十年後,再對照十年後與二十年後,天啊,連他自己都有點不敢置信,他們真的是攜手走過了那一段青澀、那一段蛻變與這一段塵埃底定的瓜熟嗎?
最無法相信的,還是他自己,他怎麼能夠一肩扛起了這一挑重擔。他無法喘氣,也無法鬆懈,不能露出驚慌,只能一逕掛上沉穩的微笑,唯有穩如泰山的家族首領才會有永不潰散的家族向心力。
但他不過還是那個綱吉,只是沒人能夠看到。
※
曾幾何時,他也愛上了黑夜,身上穿著的西裝能夠在沒有燈光的暗巷中讓自己與夜色融為一體。那不過是為了尋找讓自己能夠流出疲憊之情的陰影角落。
從母國來到了遙遙迢迢的義大利,他希望能夠呼吸故土的空氣,能夠接觸故鄉的雪,能夠聆聽熟悉的母語,卻是奢望。於是強迫自己挺身面對一切擺在面前的阻礙,只允許自己在暗處嘆氣與閉眸。
就算有故人能懂他的難處,也無人能夠排解他的苦悶。一個首領,是不被允許在誰的面前示弱的,即使對方是自己信任的守護者也一樣。
一雙手,在黑夜之中悄然無聲地擁住了他的脆弱。
他沒有驚叫,也沒有無措地企圖掙脫,因為那個人在他耳邊說:我的彭哥列,我親愛的綱,你躲在這裡是希望由我來找到你嗎?
這道低語嗓音有點諷刺有點冷酷,但對他來說卻是無害。
他任由那個人禁錮住自己的一切行動,回答對方:我更希望你能夠親自來找我。
一串輕笑過後束縛消失了,他又能夠自由行動。
每當他在黑夜之中企圖讓自己與夜色分不清孰是何者時,那雙手與那道嗓音總會出現。
不變以應萬變,他總是如此回應。隱藏在暗處的人也總會以一串輕笑作為消失前的告別曲,他開始也習慣了那雙手、那道嗓音與那串似乎在嘲笑他又像在親近他的笑聲。
晴朗的天氣,正如他手上戒指所代表的意義,大空啊大空。
百合花香濃郁得令人作嘔。
主持儀式的神父穿著恆久不變的黑色袍服,手拿精裝本的聖經,身後的人亦是隨著神父的禱詞低頭緘默,雖說他們是黑手黨,但也只有在此時才會所有人員皆身著黑衣。
花香從神父面前的土坑傳出,竄進每個人的鼻間,有的人還被花香嗆得眼眶泛紅幾欲落淚。
第一次,很多人不能習慣這種濃得讓人受不了也散不去的馨香;第二次,不習慣的人數減少了一點;第三次,人數銳減;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眾人似乎已經麻痺了嗅覺。
他則是打從第一次便緊緊攥著自己的拳頭,一臉哀戚中不忘從容的表現他的氣勢,身為首領該有的優雅不迫。
雖然他也想眼眶泛紅,雖然他多想跳下那個坑洞撥開棺木上的花朵重新細看一次裡面的人永陷沉眠的模樣。他不可以,他不能,他有他的職責有他的身分得扮演得維持。
當夜他躲在衣櫥裡時,聲音與手又出現了,這次對方用著一種輕柔得像是哄著孩子入睡的口氣說:我親愛的綱,大空有時也有烏雲飄過,且讓我為你以純白的霧覆蓋住那層暫時的烏黑。
隔天他在柔軟的床鋪上醒來,卻沒有半點自己爬上床的記憶。
等到不知道第幾次早已習慣了的馨香又纏繞住他身時,有個人在他身後對他這麼說:我的彭哥列十代首領,讓你久等了。我親愛的綱,我親自來找你了。
他點了頭,沒有轉過身。
然後,當他再埋藏自己身影於暗色之中時,擁著他的雙手不再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牽著他走出藏身之處的手,以讓他無法掙脫卻又巧妙地不讓他感到痛楚的力道,迫使他不得不走出。
當離開暗處小巷重新回到人潮洶湧不斷的大街時,他聽見那個拉他出來的人說:如果你嫌這裡太刺目,儘管閉上你的眼,我會牽著你走過。
他聽話地闔起眼,帶著淺淺的微笑,將自己完全交付對方。
骸,這裡不是六道,你還是要帶我走過。
被他叫做骸的人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他的耳邊同時響起了一陣熟悉的笑聲。
再亮再暗的地方我都已經陪你走過了,就算是六道再走一輪這也無妨。
骸,或者該說那個總在暗處擁著他的人這麼回答。
※
他沒有權力哀傷,只有一心想著如何保護僅存的人。
他無法在乎自己,唯能思考怎麼以諸眾安存為優先的生存方式。
他是眾人景仰保護的對象,同時也是保護眾人的決策領導者。
而在所有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最上位者時,只有一個人用最隱密最虔誠的動作告訴他,世上他擁有的全失去時依然有個他不會失去的。
那個人曾牽著他的手,帶他走出暗巷黑影的角落。
對他說:無論是哪裡我也陪你,我們攜手走過。
六道早已輪迴,剩下的不是天堂不是地獄,那又如何。
牽著他走出,沒有浮誇虛華的言語,牽著他走出,願意相隨相陪,牽著他走出,不離。
手上戒指的寶石還在閃耀著美麗的光澤,他們兩個人三種瞳色亦閃爍著無人能解的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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