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
title from: 獸之道
森山被電鈴聲從被窩裡吵醒時,身邊女友也跟著醒了,揉著眼軟軟地嗔怒說是誰啊大半夜的在按電鈴。他向來喜歡女友這種撒嬌勁,安撫著女友要她繼續睡後鑽出被窩,從魚眼裡看到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至於腦子裡一瞬間是轉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還是大禍臨頭,這都無礙於森山下一秒立刻按下門板打開門,將外頭吹著冷風的人拉進來的動作。
「你在幹麼啊,沒事繞了大半圈東京跑來我這裡吹冷風。」
森山一邊說著,將自己掛在衣架上的厚棉外套披到笠松身上。不經意碰到笠松的臉頰,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騎機車還是坐計程車來的。不管是哪樣,都無法抹滅笠松不知為何在這低溫的夜裡跑來找他的事實。
「我……總之先借我你家沙發一晚,明天醒了我再告訴你。」笠松脫鞋子時踢到一雙女鞋,啊了一聲,「你朋友來你家過夜?」
「如果知道她在我這,你就不會來了是嗎?」森山從沙發下空間拿出兩條毯子,一條鋪在沙發上,另一條招呼都沒打就丟給笠松,「別擔心。她明天第一節有課,很早就會走,你應該不會跟她打照面。」
笠松侷促地笑了,森山覺得那一點都不像平常的笠松。格外生疏分了遠近。
「先睡吧。」森山打了一個呵欠,揮揮手就自己走進房間。
笠松回頭將自己肩上披著的外套掛回衣架,抱著毯子躺到沙發上。這並不是第一次,但很有可能會是最後一次了。是該珍惜對吧,笠松忍不住為自己這時候還能開自己玩笑而笑,肩膀一聳一聳的,但眼淚從眼角被眨了出來。
「是誰啊?」
「就笠松,之前聚會時妳看過的,跟黃瀨坐在一起不敢跟妳說話的那個。」
「喔……他來幹麼?」
「就大概被女朋友趕出來,沒錢住旅館跑來這裡借睡一晚。」
森山隨口胡謅一個藉口哄了女友閉上嘴,繼續睡。平時手臂被女友枕著根本不嫌累,但今天卻覺得格外沉重。他動了動,確定女友睡熟後抽回手。
其實他說的也相差不遠吧。拉人進來的時候,他沒漏看笠松嘴角的傷痕,雖然只有一點破皮,臉頰也只是比平常稍腫了些。笠松在來之前肯定做過什麼處理了。不必說出口也明白的事在這時候更顯難堪。若不是沒有辦法了笠松不會來找他。
說是這麼說,也不曉得幾次了,次次都以為他們會就此吹了一拍兩散,整段過程裡他女友都換了三四任,誰知還是這樣糾纏不斷。
隔天早上森山走出房間,桌上已經擺滿一桌日式早點,白飯、烤魚、味噌湯,他喜歡吃的一樣不少。
笠松坐在沙發上有點精神萎靡地點頭,感覺到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才揉了眼睛說早安。
「早啊。」
飯還吃不到一半,笠松就說他可能之後會搬家,問森山有沒有空幫手。
「東西搬一搬出來就很難再回去了,你確定?」
「沒什麼好確不確定的,總之我晚點就會聯絡搬家公司。」
「好吧。既然你都開口了,我也沒什麼理由拒絕你。」
「喂別說得這麼委屈啊,你不想我也不會勉強你的。」笠松苦笑。知道森山只是開玩笑,但也不免覺得些許尷尬。 森山瞄了他一眼,「話說回來,那傢伙怎麼辦?」 「只是想走的路不同邊而已,沒什麼怎麼辦。」
森山在心底嘆氣。
怎麼世界上有的人就是得了寶貝以為就此握在手中不會丟失,新鮮感隨著時間一長便沖淡,碰撞摩擦的傷痕一道道添上,最後不是棄如敝屣就是視若無物。
或者戀愛本身就是加速毀滅的一種途徑,令人在脫不了身的距離裡放大對方所有,直到缺點漫過優點,嫌隙多過喜悅。
所有他追上手的歷任女友,往往不是當時最喜歡的那個。
他們並沒有在這個話題打轉太久,一來笠松明顯四兩撥千金,二來森山沒興趣。
森山是真沒興趣聽笠松說這件事。
不是不看好他們、兩個男人、社會俗來投以異樣眼光的同性戀,只是懷抱著合久必分的原則,他壓根就沒看好過。現在這樣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覺得來晚了都是馬後炮,沒有說的必要。
森山算來是比較理智的類型,從以前打球就是。上場前就會告訴自己這場球賽不過二分之一的機會,不是自己贏就是對方贏。輸了會難過自然,但沒有笠松那樣用力的傷心。
狹長的眼裡滿是笠松抵著衣櫃逕自無聲痛苦的樣子。那時候起心裡像是被剝了一塊下來,感覺近似於中場休息時間看見對面樓上觀眾區有桐皇的正妹經理在觀賽,卻是被他們家王牌摟著這樣那樣,想吃吃不到摸又摸不著的心癢癢。
而他又是寧願將最好吃的留到最後。
一回神黃瀨黏著笠松踢也踢不掉打也打不走,森山站在原地想這其實也沒什麼,他出手的話機率也不過就二分之一:笠松喜歡他,笠松不喜歡他。
這樣安慰自己後,很快就把那丁點剝落的部份挪到最深處,近於深暗則從未存在。
就像他現在坐在笠松身邊,想他們一覺睡醒,誰也不記得昨天落魄難堪的樣子。
他們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笠松永遠將他擺在選項裡。
重要的課都排在禮拜一到禮拜三,之後四天翹課加上連休日森山一併貢獻給一堆比人還高的紙箱。笠松問過他是否與女友或者其他人有約,有就不必幫他了他自己一個也可以,森山盤腿坐在地上手腳俐落地拿報紙將一堆碗盤杯子包住,不大專心地回答他這禮拜一個聯誼都沒有。
笠松失笑。「你不是有女友了嗎?還參加什麼聯誼。」
森山聳聳肩,「男未婚女未嫁,多一個選擇是選擇。」
他們誰也沒提起這屋子另一個房客從他們開始打包就未露面的事,直到最後一天森山陪著笠松做最後檢查,看有沒有遺漏什麼,森山才提起。
「那他呢?」
「說有海外攝影的工作,到月底都不會在國內。」
「哦。」
森山沒有繼續問下去。到底笠松說的是場面話還是真話都無關緊要。笠松鎖上門後,將鑰匙丟進下方的信箱孔,頭也不回就下了樓梯。森山跟在他後頭,想他認識的笠松又多了一個樣。
笠松說搬就搬顯然毫無準備,連房子都沒找好只想著將自己的東西全遷出。森山除了給予無限同情,思考沒三分鐘就在樓梯間要笠松叫搬家公司將車開到他住的公寓樓下。
「幸好你東西不多,不然今天就等著睡公園。」
「不錯啊我記得我有買帳蓬。」
「還真敢說啊你。」
森山笑了下,將門開到固定角度後,開始跟笠松將走廊那些紙箱搬進去。
森山住的公寓是1LDK,一個人生活算是寬敞,笠松搬進來後把尚未能整理的紙箱堆在餐廳,認真說來也不是太擠。只是總不可能兩個大男人的擠一張加大單人床,森山說到我房間打地鋪跟睡沙發你自己選一樣吧,笠松想都沒想就選了後者。
他們上的是不同大學但在同一區,比起笠松前一個住處近得多了,至少縮短了一小時的通勤距離。常常森山醒來時,笠松也流著汗提了兩人份早餐回來,說是習慣早起了睡不著,就出去晨跑回來順便去買早餐。
森山對於前隊長大人如此勤勉於自我鍛鍊深表敬佩。他自己上了大學後就鮮少碰到籃球,偶爾體育課去籃球場上熱熱身,人擠人地打個半場也就罷了,學業、女友與聯誼瓜分了他的時間,身材沒有走樣已經是莫大安慰。
笠松的生活其實很固定,或者照森山的話來說就是嚴於律己的乏味。
有了笠松同住後,森山不好讓女友來家裡過夜,一來要做點什麼怕女友放不開,二來怕笠松尷尬,為了兩全其美,他乾脆帶女友攻略了賓館街的各式房間。
對於不讓女友來的理由他沒有隱瞞,就直說了是來他家住的笠松怕女人,他想乾脆就王不見王吧省得彼此心生芥蒂。
在賓館廝混後送女友返家再回去往往是一兩點的事了,即使再輕手輕腳進屋,睡在沙發上的笠松卻不是能睡熟的類型。再晚都會聽見笠松的那句你回來了。一次兩次就算了,次數一多森山心裡莫名奇妙起了罪惡感,罪惡感的累積與去賓館的次數成了反比,女友覺得有異開始鬧脾氣,森山哄不住,兩個人進入美蘇冷戰期。
在笠松面前森山還是那個樣子,對於笠松入住後帶來的變化絕口不提。是他先開口邀笠松來住的,這些事當然沒必要讓笠松知道,否則笠松搞不好真帶著家當去睡公園。
只是拉著笠松去湊人頭的聯誼次數,漸漸從偶爾攀升到經常。笠松通常是坐在他旁邊緊張地笑,侷促靦腆的樣子倒是讓他相當受到女孩子們的歡迎,次次聯誼都有三四個女生上前主動跟他要電話,根本沒辦法回絕的笠松只能在桌下肘擊森山叫他快出面護駕。
那樣不啻是種消遣。
雖然換得的代價是回去被笠松揍一頓的機率直線上升,但看笠松被女孩子們包圍耳根通紅不敢應對的樣子,森山在覺得有趣以外,並不是不能理解她們的心情。他就喜歡看笠松不知所措的樣子,而且笠松能求助的人只有他。這已經不算是消遣了,而是無可替代的滿足。
曾幾何時,笠松從那個搥著鐵衣櫃的隊長成為會倚靠他的人了。
女友被她的好姐妹拽著衝到自己面前,即使森山有所防備也來不及閃躲,硬生生捱下那記耳光後,覺得脖子好像有點扭到,按著脖子轉了幾下,便面無表情地跟女友說:「那就分手吧。」
他已經厭倦陪笑臉去哄被寵得嬌慣而不知拿捏分寸的女友,也對一直在冷戰、失去相處時間與簡訊交流後,便形同陌生人的交往對象感到失望。
要指責他過於直接的言語表達會造就遺憾也無所謂。
森山沒有閃躲,直視即將成為前任的女友。對於喜歡但程度終究不到愛的對象,即使哭得梨花帶淚需要被友人攙扶,也不會感到不忍、虧欠或者愧疚。
他知道這樣的戀情比曇花還要長命一點,畢竟沒有看過未來藍圖,會分手也是一定的,只在時間早晚。這女孩也只是為了自己先被甩感到丟臉而難過,並不是真正為了失去而難過。他不是看不出來,而這麼做只是要讓自己成為壞人,令女孩在朋友面前有個好台階下。
女孩子都以為自己力氣小,根本不知道她們用盡吃奶力氣搧下來還頗痛的。森山捂著臉在心底擬好台詞,回家慣性聽見你回來了,慣性回答我回來了。以為笠松在看電視不會注意到他,先轉去廚房拿了一袋冰塊要回房間冰敷,剛走出廚房就被逮住。
「你臉怎麼腫起來了?」
「我說蛀牙你信嗎?」
「不信。」笠松語音一落便把他拖到沙發上壓著肩膀坐好,眉擰得死緊仔細看了會,從他手中搶過那袋冰塊,一點也不溫柔地按到他頰上,「不會是被你女朋友打的吧,上面手印還很明顯。」
「不是。」
「還是你聯誼搭訕的對象其實有男朋友,所以你被……」笠松為自己的猜測踰越但又怕真被自己說中戳痛森山而噤聲。
森山被他問得笑了,「男人哪會搧巴掌啊?你自己也知道男人說不了話就靠拳頭。」
笠松似乎想起什麼,因而舒展眉頭,「……也是。」
「就是分手了。」
「喔。不喜歡她了嗎?」
「也不是。應該說是已經沒有喜歡到非得在一起不可。」
「你別告訴我是因為太常去聯誼,然後就真的劈腿了。」笠松說著說著,氣勢頗有要是他給肯定的答案就要賞他第二個鍋貼的感覺,森山立刻按著他捂住自己臉頰的手,「笠松你等等!你想想我們去聯誼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那些女孩子都一窩蜂圍著你要電話,哪輪得到我啊?」
「這跟那根本是兩碼子事!你少在那邊唬弄我。」
「啊啊笠松你真是出乎意料的難打發耶。」
「果然是唬弄我的嗎你這傢伙!快點去跟你女朋友賠罪啊混帳!」
「不要。都已經分手了,幹麼還跑去讓人多打一次。」森山那雙丹鳳眼往上一挑,直直看著笠松,後者不知何時又皺起眉,讓森山忍俊不住,帶著笑意開口:「你幹麼這種臉啊?又不是你跟人分手還被賞一巴掌。」
「我應該不要跟你去聯誼……不,是不要讓你去聯誼才對。」笠松掙脫他的手,表情像是快哭了一樣,「我又犯了一樣的錯。」
笠松難道想起了什麼?這下事情變得有點不妙。
笠松到他家以後,並沒有表現出分手後該有的失落與難過,就很平常地過著日子。因為知道笠松本來就是慣於忍耐的個性,森山不便過問太詳細的事,若笠松想說自己就會開口,不想說再怎麼問他都沒用。但也因為如此,森山只知道是分手不再連絡的約略情況,始終不清楚那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故而笠松這顆地雷他也踩得一頭霧水。
森山斂下笑臉,語帶試探地問他:「笠松,你說什麼一樣的錯?」
「這跟你沒關係。」笠松態度強硬,緊抿著唇不再多說一個字。
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但森山不是貓。好奇歸好奇,笠松因他踏到地雷而難受是事實,他沒法讓自己再開口多問笠松半個字。
即使現在沒有敵手,森山也沒想過要出手。儘管機率依舊是二分之一。
當時有當時的阻礙,現在有現在的。例如當時黃瀨追笠松追得勤又盯得緊,而現在他不盯不追但笠松已將他視作心結。
怎麼都是那傢伙啊……森山認命扛起趴在桌子上不肯起來滿臉通紅的傢伙。
笠松並非酒量不好,但明顯就是不想控制自己喝酒的量與質,幸好他回家沒看到人覺得奇怪打電話找的時候被店家接起來,說人倒在這裡不能再喝,報了地址就帶著錢包趕來付酒錢贖醉鬼。
森山忍著笠松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濃濃酒味,讓他攬著自己肩膀半扶半抱地帶出酒吧,毫不溫柔地將人塞進在外等候的計程車後,才有時間打量起緊挨著車門的笠松。眼角又紅紅的,是不是趴在那邊難受還是想見什麼才偷偷趁沒人看見的地方哭了。
剛剛還聽見他在喃喃唸著為什麼啊黃瀨你這混帳之類的。明明就很在意,但下定決心就不給自己餘地也很像笠松的作風就是了。
森山嘆了氣。這叫他怎麼敢下手,已經不是寧為玉碎的程度,根本就是飛蛾撲火了啊。雖然不說就可以不被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早就被燒成了灰,卻在笠松出現時那些安靜的餘燼又慢慢復燃。在笠松身邊的每一秒都蠢蠢欲動。
笠松大概從幼稚園就拿優等生的稱號一路到現在讀了大學都不例外吧。
連喝醉了也是一副安靜聽話的樣子,森山要他舉起手好幫他脫滿是酒味的外衣換上睡衣,立刻就舉高雙手像極了準備從容赴義壯烈犧牲的烈士。
不舒服想吐了,捂住嘴抓著森山的衣服說好噁心,仍然很乖巧地忍著嘔吐欲直到被帶到馬桶才痛苦地乾嘔起來。森山站在他背後,看他吐出一堆汁液轉身走出廁所。笠松吐了幾輪後,酒意嘔得也差不多了,只是走路還有點暈眩,扶著牆走到客廳,森山戴著厚手套從廚房端出一碗白粥。
「先漱漱口,吃完粥後去我房間睡吧。」那碗白粥被放到笠松面前,「既然要喝酒好歹叫點下酒菜。」
笠松的反應還有點遲鈍,隔著手套捧著碗遲遲沒有拿起湯匙,「那裡的下酒菜只有乳酪。」
「明明就有蛋包飯,你一定是被酒保騙了。」
「怎麼可能有蛋包飯?那邊是酒吧耶。」
「有。有門路的人就有得吃,下次你要去那裡喝酒找我去,我點給你吃。」
「為什麼你有門路?」笠松狐疑地打量他。
森山臉不紅氣不喘地答他:「因為我在那裡聯誼過很多次,跟酒保混得老熟了。他還端過生魚片跟壽司給我下酒。」
「放屁,你當你在居酒屋嗎?」笠松罵完兩個人都笑了。
笠松笑得連眼淚都逼了出來,自己胡亂用手背抹了抹,開始吃起森山那碗什麼料都沒加,就只是白米熬成的一碗清淡無味的粥。吃完森山替他把碗收走,就將他趕進房間。
「森山,抱歉今晚麻煩你了。」
「我說真的,你下回要去那邊喝酒的話就找我去。那邊的美眉水準還挺高的。」
「你這白痴。」笠松又罵了他一句,原本愧疚的表情一掃而空,果決地關上門。
是挺白痴的。明知不可為又為,也不去計較那些付出而得不到的,但他已經習慣了沒辦法。森山想著,將帶著笠松氣味的被子拉起來蓋。
要說何時喜歡上笠松的,森山自己也沒辦法說得很清楚,因為他從未對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可以確信的是他喜歡笠松的眼淚,勝過在球場上指揮自若意氣風發的模樣。後者人人可見,見過前者的人卻寥寥無幾,而他湊巧是其中之一。
這樣要說是巧合或者命中注定,不管是哪種說法都可以,他不在意。那兩個人勾撘糾纏大約也是吧。他一直有意無意幫笠松收拾爛攤子搞不好也是,雖然絕大多數都是他無法不去做。
發現越來越喜歡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則是同住以後,以至於能夠那樣迅速果斷地與女友分手也是一兩秒便得出的結論。
一起打球頂多是那一兩個小時間的相處,被許多人瓜分,比賽也是。雖然建立起的革命情感非同小覷,但終究是解散後就等同分道揚鑣。
一起生活卻可以看見許多以為看不見的。吃到喜歡的東西會微睜大眼睛,像倉鼠一樣小小口細細咀嚼著,末了還會滿足地說真是好吃。不挑食,但是吃到氣味不喜的會皺著眉一臉視死如歸。有小小的潔癖,衣服不容許用掛的,收完衣服必定馬上摺好。睡覺習慣側睡,一定要抱著什麼。還有其他很多,他沒看過的小細節。
但是不能出手。
一出手就是二分之一的機率,實在太高了,他放不下賭注去梭哈。
笠松大概沒發覺他的心情,就算發現了搞不好也假裝沒這回事……不,肯定是沒有的,否則依照笠松的個性早就搬出去住,不可能跟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這麼久。這讓森山多麼安心。
安心到看著黃瀨憤怒至極而扭曲也稱得上是姣好帥氣的一張臉,也完全無動於衷。
「我說啊,兩個同性戀在街上吵架也太難看了,尤其是你黃瀨,不必顧忌自己本業了嗎?拜託你們要吵也挑個適當的時間地點吧。」
森山抱著一堆從超市裡採買的生活用品,遠遠看見公寓樓下有個像是黃瀨的男人背對自己,眼皮就跳了下。代表惡兆的那邊。爭吵聲與拉扯隨著走近而越發清晰明顯。就像以前一樣,若無其事插進那兩人中間,用最能讓他們冷靜的字眼逼他們跟自己一起進屋子裡。
他也懶得叫黃瀨把他家當自己家了,入境隨俗向來是黃瀨最拿手的。
以前的黃瀨還會拉著笠松裝可憐,現在連裝可憐的步驟都省了,點點頭表示聽見,兩軍繼續對峙。
他在廚房整理東西,那兩人就坐在客廳,不曉得是顧忌他還是願意好好談了,誰先開口的森山沒注意,低聲快速的爭論也沒聽見。等他抬頭,黃瀨跟笠松的表情都不是很好,黃瀨甚至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森山在心裡吹了一聲口哨,要是把這表情拍下來寄去八卦雜誌肯定能大賣啊那張臉。笠松卻面無表情,或者該說是對黃瀨麻木也有可能,就是已經沒有多餘力氣控管自己的面部肌肉動作。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森山乾脆停下動作側耳聽他們說話。
「笠松前輩,跟我回去吧。上次那些全都是氣話而已,你怎麼能當真?你知道當我回家沒看到你的時候有多害怕嗎?」
笠松捏捏自己眉心,語氣滿是遮掩不住的疲憊:「那些話你應該也想很久了吧,黃瀨。如果回去我還是會在意你是否一直想著那些事,這樣一來我寧願你不要想了,我也不要……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可是前輩你還喜歡我吧?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分手呢,我們明明互相喜歡的啊,喜歡卻必須分手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嗎?」
「人都有再喜歡卻不得不放棄的時候。」
說得好笠松。明明不是必須挽回戀人的黃瀨,森山聽見笠松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一邊喝采一邊露出苦笑。他明白笠松的想法,但黃瀨不懂,以為又鬧又纏的那套還管用,哪知道一個人就要死心的時候你若不能出現悉心安撫,之後若他再活過來,那顆心也就不是你的了。
「黃瀨,是男人做到這種地步也太難看了。」
森山觀察至今大約清楚笠松心意已決。他向來認定的就不會改,當初喜歡黃瀨與之交往就是其中之一,現在喜歡卻不肯在一起也是。與其讓黃瀨繼續苦苦哀求著,笠松說什麼也不會點頭的無限循環,他就順手為他們打個結來結束一切吧。
「森山前輩!」
「還有黃瀨,我之所以拒絕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笠松起身將森山拉到黃瀨面前,「你以為我為什麼不去找其他的房子,偏偏要來跟只有一間房間的森山擠?」
森山對上黃瀨嫉恨的眼神,心想這次自己虧大了,無端無故被說得那麼曖昧實際上一塊肉都沒吃到就要招人憎恨。雖然他也想弄假成真,但就沒下手啊。真是另一種意味上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你不要這樣看我。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黃瀨。」
森山本著事實說出來。無意澄清笠松言語裡的曖昧有幾分真實度,也懶得叫他去看笠松的被子就披在椅背,根本不是跟他睡同一張床的關係。
如果笠松要他幫手,他不會不幫他。
最後黃瀨還是自己一個人離開了。
森山盯著笠松吃完一盒冷凍食品後,從冰箱拎了兩手啤酒出來,開始一罐接一罐打開放在笠松面前。笠松不發一語,將啤酒當成氣泡果汁一樣幾口就喝完一罐,森山開多少他就喝多少。
直到笠松喝得滿身通紅像隻熟透的蝦,趴在沙發扶手上打著酒嗝,嘴裡含糊地說著一堆森山聽不清楚的話森山才沒有再繼續開啤酒。
這次笠松因為先吃了點東西,又有森山在一旁注意他喝酒的速度與量,最後沒什麼鬧騰就在沙發裡沉沉睡去。
森山替笠松蓋好棉被後,將桌上那堆空罐集合到袋子裡拿出去丟,回到客廳時聽見笠松吸著鼻子就知道這傢伙在裝睡,又趁沒人時哭了。他心裡漏跳了一拍。
『你又不是只有黃瀨一個。為什麼不抬起頭看看你身邊的人啊呆子。』
替笠松蓋上棉被時,森山忍不住這樣抱怨。
所以笠忪聽見這句話了嗎?
森山不願多做猜測。他寧願笠松沒裝睡,只是在夢中夢見黃瀨。這會讓他覺得比洩漏自己心意要好上許多。
隔天醒來又是一桌豐盛的日式早餐。
這次笠松有等他吃完才開口了,「我今天醒來想了很久,是到該搬出去的時候了。」
「哦。房子呢?你有想好往哪找房子了沒?」
「大概會去問問學弟那邊有沒有空床位,有的話先跟他們擠擠,過了這學期應該能跟舍監那邊套個單人房。」
「有那麼容易嗎?」
「不知道。但問問總比沒問好。」笠松據實以告。
「那也不急於一時。還是你睡膩我家沙發了想快點找張床睡?」森山原本是想嘲笑他,卻見到笠松不知如何是好坐立難安的表情,「你聽見了?」
「……嗯。」
「你不要想多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要你知道你身邊還是有好對象,譬如我們上上次聯誼遇見的眼鏡長髮妹。聽說她還是他們系的系花,這樣說起來還是你賺到了。」
「森山,我什麼都沒有想。」笠松平靜地說。
森山聽他回答,差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上上次聯誼清一色短髮女孩,哪來長髮眼鏡妹。當真是自亂陣腳到口不擇言的地步。
「可是再這樣下去,我也只會一直依賴著你沒辦法自己站起來。這樣我太沒用了。」
「是挺沒用的。」
「對吧?我也是這麼覺得。」
「我是指你老是將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這點。」森山盯著他,「你該對自己好一點,不要那麼為他人著想。要再自私點才像是一個人該有的作為。」
「你這什麼話啊……」笠松苦笑,森山的發言還是跟以前一樣唯恐天下不亂。
「實話。」
明明笠松表情口氣什麼的一切正常,即使有點尷尬也在情理之中,但森山就是覺得若是這樣放任笠松搬走,笠松搞不好又躲在哪裡一個人哭了,那時候他就看不到。
他實在沒辦法放著笠松可能會哭的這個想法不管。
「笠松,你如果真的非得要一個理由才能留下來的話,那麼我喜歡你算不算是一個理由?」
二分之一,一或者是零,得到或者失去,破盤子破摔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情景。說出來之後森山發現也沒自己想像的那麼困難。大概是看著黃瀨那樣,他也有了心理準備。
笠松皺起眉,「你不要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了。」
「如果你覺得這是笑話的話,那它真的挺不好笑。」
「我不知道你……」
森山好整以暇地打斷他,「你現在知道了。我也知道你還喜歡黃瀨,但這並不互相衝突。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喜歡黃瀨是你的事。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互不干涉。」
這句話著實打動了笠松,他咬著下唇沒有再開口。
後來,笠松拆開堆在餐廳的那些紙箱,一點一點地補滿碗櫥裡的空間,儲藏室,客廳茶几下的雜誌擺放處,甚至是森山的衣櫥與床底下的收納櫃。
森山房間裡的那張床也換了一張,從加大單人到加大雙人床,書桌被挪來客廳外面。
但是那些並不重要,笠松與森山相處仍然一如往常,除了森山開始減少參加聯誼的時間,而是改和笠松去混住處附近的居酒屋與酒吧。喝得大醉的時候笠松也沒有再哭過。
笠松的嘴巴一直很緊,緊得森山以為笠松可能就這樣把他的話當真到哪天他又要放棄為止。
直到有天他們又在外頭喝醉了,彼此搖搖晃晃互相攙扶走回家,一個踉蹌不小心將笠松壓在牆邊,順勢低頭親吻住天天睡在同一張床上朝思暮想的對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是親到一半,森山看著面前眼神有點渙散的笠松突然清醒過來,費了一點力氣離開笠松,試探性地問他:「笠松,你看清楚點,我可不是黃瀨啊?」
「廢話!這種事情還用得着你說嘛。」
森山笑得連眼淚都眨了出來。
幾滴眼淚滾到笠松的唇上,被他用舌頭舔去,再探回森山嘴裡讓他嚐嚐自己眼淚的味道為何。
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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