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命
廉造以家主之姿迎接昔日恩師時,跌破不少列隊者的眼鏡。
其中和廉造較為熟稔的,倒是沒那麼訝異,畢竟廉造是這麼稱喚恩師的:「小老師,你終於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
眼尾折出細細笑紋的志摩家主狀似親暱地迎上前,為那個年紀看來比廉造小上許多的青年提過一只行李箱,只肯讓青年自己護著掛在右肩的包,讓其他人在看過將來幾日家裡貴賓的模樣後遍各自散去,自己則親力親為做起嚮導的工作。
雪男開始有些難為,他來京都畢竟並非玩樂,原先只打算隨便找個以前落腳的地方暫住幾日,處理完要事即不驚動當地人脈地離開,誰知道才踏出京都車站,便有自稱是志摩家的人來接他,為首者甚至雙手奉上一紙便箋予他。
素雅和紙上墨黑的字還隱隱透著檀香味,字跡看上去是有些草,但雪男認得那字體。他擁有的諸多優點之一是過目不忘,包括辨別字體,他改了那麼多年學生作業,這字體不算特別漂亮,但不可否認的確出眾,原子筆寫出來的字能像書法一樣飄逸的,他看來看去也只有志摩廉造這麼一個學生。
『若您尚未決定好住所,請讓做為地主的我盡一份地主之誼吧。奧村小老師。』
那個稱呼也是廉造才會這樣叫他的。沒有第二個人。
距離上次踏入京都已是以十年為計算單位的事,志摩家老實說雪男並不認得,只知道還不小,原來他們家是人丁眾多的,屋子蓋大一點也在情理之內,但現在生活在裡頭的人只會覺得寂寞吧。太空曠了。
廉造領他進了與主屋只差一條碎石小徑的別屋,十二張榻榻米的和室足見主人家盛情接待客人的心意,甚至連臥鋪棉被枕頭都已為他安置妥當,矮桌上的茶杯還浮起陣陣熱氣。
雪男啞然。他想他們不過是許久前師生一場,要說特別照顧志摩廉造那是不可能的,那時候他顧著哥哥,險險連自己都賠了進去,頂多只能讓那一屆的學生能夠全身而退到正規驅魔師身後,期間不傷毫髮已是萬幸。
他對於志摩廉造的認知僅止於他是京都志摩家幼子,對誰都安然以對、影子一般的存在,然後和哥哥算是還合得來的同儕。除此之外,再多也沒有,現在被廉造這樣對待,他只能將之歸類在京都人特別尊師重道這個連自己都不大想信的理由。
「小老師你從北海道坐車到這裡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吃點點心墊墊胃再休息?」
「謝謝你的好意,志摩君,我剛剛來的路上已經有吃東西,你不用這麼費心,我本來也沒打算……」廉造撐著下巴,笑笑打斷雪男的話:「嗯,我知道啊,小老師根本沒想讓人知道您的行蹤對吧?現在聽說連驅魔師都不怎麼能找得到您,從您說要放棄驅魔師的身分後就跟誰都音訊全無了呢。」
「那你怎麼知道我會來京都?」
廉造說的都是事實,雪男無從辯駁,這只是代表他做的還不夠,志摩家知道那就代表還有其他人知道,前者不麻煩,後者、那些未知的潛藏的才是他意圖避隱的麻煩。
「因為答應了人要看住小老師啊。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京都人不守信可是會被人看不起的。」
廉造沒有錯過當他輕易說出當年約定時,雪男表情為之一滯的錯愕。
他的小老師以為自己背地裡做的沒人知道,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但千算萬算,終究是有漏網之魚從手中溜走。廉造無意探討雪男心理活動如何,既然小老師認為能與他坦然相對,那他自然願意以同樣程度對待。
輕輕留下一句「若有任何需要,請把這裡當做自己家吧,不要客氣」後,廉造留下雪男,拉開紙門逕行告退。
事到如今再提那些都沒必要。
他們都知道,雖再不想面對也無法逃避。
廉造之所以活著,是因為當初兄長們勒令人將他關在家裡哪都不能去,直到外頭情況好轉,他才被允許在兩人以上的保護兼監視下踏出家門,再後來就接到繼承志摩家的通知,一片莫名茫然下成了家主。
成了家主後消息流通速度遠超過他的想像,很快他就從那些彙報裡得知哥哥們為何要將他軟禁起來,也聽聞奧村兄弟拔刀相向生死相搏後兩人下落不明的傳言,但他尚且無暇確認那個傳言的真實性。光是為志摩家的亡者唸誦往生咒就讓他好幾天不得闔眼,惟待一切塵埃落定後,他才有心力去忖度如何瞞過外頭眾多耳目,派使魔尋找奧村兄弟一戰的真相。
聽說奧村雪男曾捧著一罈小瓷甕出現在北海道一帶,可適逢風雪渺渺,沒人看得清楚那是否是奧村雪男,又他手裡捧著的究竟為何物,只確定他隻身一人,沒有第二個人在他身邊,也就排除奧村兄弟其中一人詐死躲過驅魔師圍捕的可能。至少奧村燐下落不明的傳聞是真的。
廉造能靠使魔找到雪男則是意外。
奧村燐才沒可能那麼容易死去,他不是撒旦之子嗎?
廉造抱持這個念頭,想起燐曾在那偌大學園裡開玩笑地教他:『要是想找我的話就去找小吧,牠一定會跟在我身邊的,比雪男跟得還緊喔。』
比起會藏匿自己行蹤的人與魔,像小那樣情緒波動甚大的妖怪好找許多,可那一找也花了他十幾二十年的時間。
貓又用像是隨時都會陷入沉睡的語調,臥趴在漫漫風雪裡對廉造的使魔說燐走了,雪男說要帶他看看老朋友,看完他們就會回來。
奧村兄弟實際上是沒什麼朋友的,勉強稱得上的也就他們這班同學了。詩繪美與出雲近年來已不常待在日本,女孩子家總是纖細傷感,難以忍受停留不前的回憶與自己,於是當初同窗剩下的人便只有京都的少爺、子貓丸跟他,種種條件過濾後,再派人去查雪男行蹤就簡單許多。
廉造說與人有約是騙人的。
奧村燐根本沒與他做過什麼約定,只是又一次無意談話裡要廉造答應,若是他真的完全魔化,不管廉造用什麼方法、找誰來都絕對要殺了他,永絕後患。
你說什麼喪氣話啊,什麼殺不殺的,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啦。
廉造不太能忍受那樣肅穆氣氛,試著用輕鬆口氣想要敷衍帶過,卻被燐更強烈要求務必答應,最後勉為其難地應下了卻沒掛記在心裡,那種麻煩事總會有人去做的,不會淪到真要他出手的一步。沒想還真是有人搶先他去做了這件事。
事到如今,廉造也不曉得該跟雪男說什麼好。
他從以前就知道奧村雪男不是一個值得投注心力的對象,先不提性別,雪男的心思從來沒放在奧村燐以外的人身上,就像志摩家的人每個每個不斷提醒他這條命是用另一條命保來的。
誰知越這麼想就越逃不開。
最後隨便找了一個藉口說服自己也說服雪男,他會找他是有原因的,不是平白無故的,是假一個人的執著去圓另一個人的念想。
看樣子奧村燐死了,奧村雪男還活著。
從雪男踏進志摩家,廉造就從結界裡感知了他身上殘留的燐的氣息,淡淡的,像衣物日曬後若有似無的味道,一不小心錯過只會以為那是錯覺。雪男揹在肩上的旅行包大概是燐的骨灰,並非死者怨念附於其中,而是生者執念才讓靈魂無法完全離去卻也只能成了魂飛魄散的淒離。
但雪男卻毫無知覺,彷彿在陽光底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盲人。
若要說是奧村雪男殺了奧村燐,廉造是不會相信的,但不否認有那種可能。
他一直看著奧村雪男,不敢說是百分之百的了解這個與自己同齡,在驅魔師界裡卻大上自己好幾輩分的小老師,但人心他卻不以為自己會不比雪男透徹。雪男並不如表面那樣護著燐而已,大抵是人就有罩門,心裡只要開了一道隙縫就會越拓越大直到成為貪噬的黑洞,不要說是與燐有著一樣血統卻奇蹟似沒繼承撒旦魔性的雪男了,那種矛盾是會讓人成魔的,那便是佛經裡說的心魔。
而奧村雪男並沒有全力抵禦自心中扶搖而上的心魔。
或許在相殺的過程裡,雪男通透了這件事,又或者燐忽然在戰鬥裡甦醒了心,廉造不敢肯定,雪男最後總歸是活下來了,身上的心魔也不知為何消失殆盡,除了那份不能散去的餘念。
廉造羨慕燐能被雪男這樣乾淨純粹的惦念。
但也就僅止於羨慕,不會渴望爭奪到手。
雪男的模樣與多年前毫無兩樣,反觀他雖才步入壯年,但年歲痕跡早已刻下,廉造明白雪男是成魔了,而這樣半人半魔的活著,徘徊到什麼時候廉造並不曉得,只知道那將是孤獨而漫長的一生。
沒有人能取代燐將雪男從那樣的生命裡解放。
只有比誰都要認真看著奧村雪男的他才知道,今後並且也將繼續看下去。
好像那樣看著,他就有辦法告訴自己,志摩廉造是為了這般景象而活,而不是那一句句迴盪在耳邊的命非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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