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實
他說,一邊一個世界。
這邊是你,那邊是他,中間那條川水不是渡不過,而是打從一開始就沒人願意渡過。
他說,過了岸你什麼也不是僅屬空白一片。
這邊黑暗,那邊光白,無論去哪邊都是極端的荒漫色彩,都一樣是看不見自己在這塊純或那塊純白中有任何立身之地,這或許是唯一的相通點。
他說且讓我暫時遮住你的雙眼,尚待真實。
你拉著他的手,毅然點頭,第一次逃避現實卻被哄著相信那就是真實,明知不可為還仍想為之,去信他滿口滿篇的謊言中總會有一絲真實摻雜其中;只要自己聽得仔細點便可抓住那一丁點恍然若虛的實,迷濛你的根本不是他的手,是他映在眼底的你自己的身影。
你透過他的眼對自己說,不如信他一次,然後痛得徹底,痛得知痛後好再也不碰。
再也不碰。
﹟
「你該走的不是這個方向。」
有道聲音對他這麼說,在他耳裡聽來像是被高級家庭劇院組營造出的環繞音效,似實又虛。
固執的咬緊牙根直直朝自己要往的方向前去,然後被不知何時蔓延一地的仙人掌紮得打赤的雙腳傷痕淋漓,低頭一看,原來不只是仙人掌,間或還有礫石藉著他的腳在崎嶇蜿蜒的路不住滾動。
就讓他走吧,拜託,什麼都別再說。他沒有喊出口,只是走,一句話都沒有反駁。
埋頭苦走的樣子像頭老牛,一心一意要走往自己認出的方向,或許那並不是朝往家的方向,只是下意識以為那個方向便是自己該走的,於是他便走。
不是歸鄉的雁鳥,不往何方。
「為什麼你總愛在不對的時候一意孤行呢?」
那道聲音嘆了氣,不是唏噓埋怨,而是半分調侃的無可奈何。
冰涼的觸感甫攏上耳際,反射性因那股突如其來的低溫想縮起頭掙脫,卻被人牢牢扣住不放。以為一直張眼,卻在那一瞬間才發覺自己其實不曾睜開過,直到看見那個男人的笑容時他才終於目可視物。
「真想看看你最後會走到哪。」
聲音的正主現了身,靠著他的額頭,字字緩慢而格外清晰,他看著那個人漂亮妖異的眼,尚有一絲餘力去想那兩片開開闔闔的唇只差一點就像從冷凍庫走出的薄紫。
即使冰冷吧,那也好過一人獨自行走。
他是在那時才知自己如何害怕獨行,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什麼路合該一個人走,但下定決心是一回事,行動卻又是另一回事。被男人從耳際撫過,向下滑落至頰邊、頸脖、肩胛,而後終點是雙手,不帶任何情感的單純撫觸反而令他倍感溫暖。
「那就自己跟上來吧。你不是最愛看戲了嗎,骸。」
他說。果真矛盾。他想。
握得一點也不緊的手隨時一甩都能掙脫,他在似握非握的力道裡,隨著對方的沉默不達猶疑許久,想著即使失去也無所謂可惜的冰冷,而回握住那雙手。
「謹遵您所言。」
到底是在對誰笑還是誰也不笑,骸為這句話揚起笑容,眼也瞇得狹長。如果是在此刻算計著什麼的話,也只能讓他去了。
「我……一直沒想過自己能不能離開的問題,」帶起了話頭,停頓不是因為遲疑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然而只說了第一個字以後,卻發現其實向身邊人傾訴並沒想像中的困難,「你知道的,我沒辦法丟下他們任何一個。這麼走的話,或許我一生再也無法安睡呢?只要想起我離去之後他們在我不知道的哪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我就、我就……」
未完的話被適時颳起的風捲走。
他們的身影隱在荒漫乾枯的長草間。
都已經像稻草一樣成了滿片黃褐,何以能在冷風裡搖曳著而不斷裂折腰。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把,卻聽見旁邊發出嘲笑意味濃厚的聲。
「你傻了嗎,不怕痛也不需要這麼證明。」
才在眼裡透出疑惑,便被對方將手執到嘴邊舔去血珠的動作嚇得僵直背脊,動也不動。低頭看見自己被仙人掌與礫石劃得血肉模糊的腳也不覺痛,或許麻木或許真不痛,但在見骸單膝跪下像個再卑微不過的奴僕意欲雙手捧起時,他一把推開,看著向後坐倒在地的骸一臉早知如此的表情,心裡不知從何而起的抗拒頓時消散。
「不管它的話也會好的。傷總會結疤。」
他對骸伸出手,想幫他站起來,卻被反拉一把跟著跌下。
懷抱與手一樣冰冷,是無須在這冷風裡戀棧的多餘,這麼想的他並未掙脫,抱著他的人肯定是笑了,起伏不大的振動是無聲笑著的表示。
「明明都痛到哭了不是嗎。」
眼見一隻手靠近眼前,下意識閉起眼,那隻手卻只是輕撫而過,再睜開眼那個人指尖已凝著一顆小小小小的晶瑩水珠,在那狹小的頂端搖搖欲墜。
想開口反駁我並沒有哭,然而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彼此衣服上的水珠讓他啞口無言。
「早知道你們這些黑手黨愛說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骸放開他轉過身,半跪著的背影像是不帶一絲希望只一心等待死刑降臨的囚犯,他坐在原地,動也不動,「還不上來?等等你喊腳痛的話我是不會再這麼好心了。」
你不也是其中一員嗎。瞪著那道背影,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那人等的是由他親自執行的死刑。然言語如何舉措如何,始終不及往前仆伏的速度。
「才不會……痛。」
脫離孩提時代後便不曾再被人如此背負,一步步行進致使的上下起伏都讓他深感恐懼,幼時明明是多麼喜愛父母背負著自己,那記億仍然深刻,而今被同樣成年的男人背著他卻滿懷不安。
「你這麼用力抓我會痛,不想跌下去換你屁股痛,就像小女生一樣乖乖摟住我脖子就好。」
「啊、抱歉。」
被這麼一說後他才回神,兩手間盡是糾纏紛亂的藍。好不容易用覺得應該不會讓骸再喊痛的力道從那網裡脫手,依言穿過藍幕摟住脖子的動作做來流暢,最後不必人說便乖順地將頭側抵在骸左肩上。
「忘了他們不就得了,你也不是什麼英雄聖母偉人。說到底你只是個卑鄙的手黨。」
骸說得極其冷淡。
「如果忘了他們那我還剩下什麼?」
「你為什麼要期待我給答案,那不是你該自己找到的嗎,就像現在你決定去那裡一樣。」
骸舉起手,重心一個不平衡讓他摟得更緊了,卻怕這力道會讓骸因此鬆手又不敢完全用力。待發現骸對他摟的力道沒有怨言後,才戰戰兢兢地往骸指的方向看,遠處彼端透著光亮卻又黯淡,彷彿被什麼東西給遮住一般。
他才想起,是了他原本就是想往那裡去的。
「嗯,走吧。」
一點也不平穩的行進中,他腦裡一直閃過斷斷續續的片段,他一生的走馬燈,想都沒想過一些幼年場景如今發現自己竟深刻若此,恍如前一刻才在眼前上演過,還以為早全都忘了。
父親既然早就知道他們家的血統,那是否料得到有這一天呢?母親是否真正知情?又何以放任他們倆人如此肆意妄為,徒留她一人?他想問,但沒一人在他面前。
只有眼下正背著他走的骸了。
他嗅著骸身上的淡淡香味,想這帶了點濕潤的味道是否因為在水牢待太久甩也甩不掉的關係。詞彙貧乏的他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只是、大概全世界也只有六道骸一個人才能擁有。
「對不起,一直沒能把你救出來。」
「沒關係,但不代表這是原諒你的意思。」
「如果真的把你救出來的話,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這句話惹得骸邊走邊笑,讓趴在骸背上的他有點不舒服,「先偷襲你,然後佔據你的身體,把彭哥列據為己有後破壞黑手黨的世界──你想聽的就是這麼制式的回答嗎?」
警告性地勒了勒骸的脖子,對方以稍微鬆開托住他身體的手、讓他升起差一點就會跌下去的恐懼,作為對等的威脅手段。
「不要每次說話都讓人家以為你真的會這麼做。」不是這樣的話,他說不定早就能說服整個家族,讓他以迎回霧守的名義與復仇者交涉了。偏偏每個人都像骸剛剛那樣說的,根深蒂固地相信骸不懷好心,「明明就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了,不是嗎?」
他知道的,因為沒人注意,只有他會去找會去看會去想。所以他知道,骸看見犬跟千種因為在彭哥列的庇蔭下再也沒有必要冒著危險去搶奪需要的東西,即使在安逸之中還沒能遺忘過往傷痛,但終究是慢慢平靜。
雖然這麼說像是自誇自得,但他不會否認因為有彭哥列才能做到這點,給他們骸所無法給予的平靜,代替骸照顧他們、讓他們過著普通的生活。那是他鮮少能替骸做到的事了。
骸背過他們離開時,臉上的笑容不就是這好像也還不錯的意思嗎,他想他不會看錯的啊。
「你還真是自大呢。」
「但是你沒有否認吧。」
「如果一直被人鎖在水裡動彈不得算不錯的話,那或許是吧,你覺得呢?」
「我……」
潺潺的水流聲蓋過他懦弱不決的話語,他這才訝異地發現不知何時他們已走遠那片草叢,踏入一條長長的河裡。眼前只有那條河,沒有其他路,骸只得沿著那條河走。
河水濺上時從肌理滲入的沁涼與骸身上的冰冷是截然不同的,他忍不住要骸等等,即使體溫低也不該長時間在這麼寒冷的河水裡行走。
「無所謂,這溫度還比那水牢暖和點。」這句話堵得他反駁不能,「背著你像背著一個沉重的火爐,你怕什麼。」
縱使被骸這麼說令他心有不甘,想了想倒也氣得笑了。算了,只要骸高興就好。
「真的、很對不起。」
究竟是為什麼重複著道歉的動作,說到自己嘴都乾了還是不停地說著,好像從以前到現在的愧疚一湧而上,他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就很想這麼做。就像耳邊傳來不曾間斷的水聲。
「傻子。」
實在很想告訴對方,罵人的話還帶著笑意的話,根本不是在罵人了吧。只是他道歉的好累,也懶得說了。
「那也不是全然沒好處的,例如他們無法阻止我穿過重重戒備進你的書房,不是嗎?」
「是啊,如果你不要老挑我偷懶打瞌睡的時候來這更好。」
沒好氣的回應之後,想起那些過往他忍不住真的笑了。
不得不說骸很會抓時間,每次都挑他在書房裡處理事情累得睡倒在桌上出現,是很好心的沒叫醒他沒錯,但剛睡醒就看見有人跟自己四目相對實在是很驚悚的一件事,他也因此常常嚇得心臟漏跳一拍;後來等他習慣了,骸大概也覺得這樣不怎麼好玩,就會自己從書櫃上挑了本書坐在沙發上看,等他睡醒。
骸哼笑了幾聲作為回應。
「骸,你有想過要是自己沒成為黑手黨的話……會是什麼樣嗎?」
「怎麼樣都好過現在。」
維持相同的姿勢太久,脖子有點酸,他換了一個姿勢,頭蹭了蹭骸的頸窩後,像小動物一樣舒服地呼了聲。
「我也是這麼想。」像是看著遙遠遙遠的未來與過去,他連說都覺得自己的聲音離得好遠,「不會遇見獄寺、也不會和山本成為朋友,當然雲雀學長啊、你啊還有迪諾先生跟Reborn藍波他們都不會認識。只有我的話,可能就這麼平庸無能的過完一輩子吧,連喜歡的女性也無法鼓起勇氣告白。」
「這是怎麼著,翻舊帳的時間到了?」
「你說京子嗎……喂別這麼小氣了,那次好不容易告白之後也被拒絕啦,我可沒有做出什麼三心二意的事,你是在記恨什麼。而且該記恨的應該是我才對吧,居然還幻化成黑川的模樣,去對京子說點有的沒的,我沒說不代表我不知道那點事啊你。」
「沒辦法,看你困擾又沮喪的樣子實在太好玩了。」
「你這樣真幼稚。」
「多謝誇獎。」
看都不用看就能想見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手往上捏了捏那層柔軟的皮相,把那笑容揉亂的話才是最真實的面貌。
「但不這樣的話就不是你了。」
他收回手,帶著笑意瞇起眼。
越過了那條長長的河,延展開他們視界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紅。
「是彼岸吧。」這花,這地。
他問著身旁的人,當踏上岸時骸就放下了他,手卻緊緊握住他不放,深怕他隨時會站不住腳一樣。
骸嗯了一聲。手握得更緊了,力道大得連他都有點吃疼。
「騙人。」他淡淡地說,像母親斥責孩子的無禮卻又無意懲罰,「你一直帶著我走反方向。」
「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走到那裡,不急著現在要去。」
「那你呢。」
「我也有很多時間待在這裡,不急著現在就走。」
他想他現在的表情應該很難看,又哭又笑的,一點也沒有成年人該有的自持,與一個家族首領該有的沉穩風範,只像個意圖被人看穿後而阻止了、反鬧著脾氣的孩子。
「早知道你不把說謊當一回事,那剛剛又何必要我忘掉一切,直接放我踏入河裡不就得了,用不著拐這麼大一個彎把我帶回來。」
「因為不到時候,你總會忘的,但現在不是時候。」
那時你也是這麼說的────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深怕自己一說出話就會任由眼淚奔騰,只好以此平緩自己情緒。要自己不再想起,要自己專注眼前。
振作一點,不要像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的,太難看了。
「可以的話我也想把你留在這裡哪都不去,但你這種老好人的個性,怎麼可能放得下,現在想以後也會不情不願的留著。不如放你失望透了再來找我,這不是更好。」
實在想撥開骸的手,要他別像對待庫洛姆一樣捧著自己的臉,卻怎麼也沒辦法伸手。
「你能夠把我剛剛說的,全忘記也無所謂,反正你出去以後,肯定也會忘的了。但你一定要記得一件事,」
「 」
骸附在他耳邊的話沒讓風聲給帶走,他聽得很清楚,很清楚。
被猛然用力往前一推,踉蹌向前撲行,再回頭骸已離他遙遠,而遠處那層被覆著膜的光點卻近了。在白光將一地的紅全吸走色彩將之全部染白前,他忍不住朝六道骸站的地方罵了句王八蛋。
而後他閉上眼,靜待那白光連自己也吞噬入裡。
﹟
當他睜開眼,刺目的白光成了柔和的粉白。
耳邊傳來獄寺的呼喚,他百般艱困的舉起手揮了揮,看見手臂上埋插的管線,活像看科幻片裡複製人密密麻麻的線路,又像骸在水牢裡的裝飾。
忍不住笑的時候,呼吸的空氣卻變得稀薄悶熱。原來連嘴上都罩著一個氧氣罩。
他側過頭,窗外星子清晰密實,很難得了,還能看見這麼明亮的星空。
有人要扶他從床上起身,他拒絕了,用眼神下了逐客令,連獄寺都在內。那群人退到一旁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才終於肯走。留他一個躺在床上。
何時能再見呢。
想必現在我看的星空一定沒有你啊。
但如果,非得要被你所騙才能再見的話,那也不得不如此了。
「我,也……」
儘管有著氧氣罩,他卻彷彿舔見了鹹味,舌尖都泛澀起來。
真像個笨蛋啊。
他笑著想,如果是那個人在的話肯定會這麼說的。
可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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