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界
鬧鐘才響第一聲,早已睜眼的綱吉恍如大夢初醒,立刻伸手按掉,但坐起身也還是扶著床沿遲遲沒有走去更衣間或者盥洗室的意思,他坐在那裡也沒其他意思,只是想不到接下來該往那兒走好。
坐著無他事可想,就又想起睜眼前一切似真的場景。
澤田家祖宗留下的血脈裡,似是存著一組名為黑手黨的基因,此後代代流傳,誰都無可倖免,所以他沒見過祖父,直到來了義大利才曉得當年祖父連骨灰都撿不齊,所以他長大後連父親顏面也是拿童年時還有點風霜但年輕光滑的臉,與那個叫做澤田家光的門外顧問重疊。
好像總要有點犧牲,才能代表自己身為澤田家人,連綱吉差點就以為來到義大利,捨棄無用人生便是他為姓氏做出的犧牲。
家庭教師已漸漸不再罵他蠢,說不出是他變聰明或是前者不忍再罵的關係。
其實哪有忍不忍得了的呢,就是轉頭不看罷了。站在陰暗的街裡,他們是得看清什麼,也要假裝看不見什麼,剩下那點看不見的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看不見就當沒這回事。
綱吉從中學就偷偷喜歡的女孩子,在那段混亂的時間裡與他種下好像斬不斷的牽絆似,連危險的黑手黨鬥爭也被他借用山本的錯誤認知,拿生存遊戲作為擋箭牌,一併作為京子那個喜愛刺激挑戰自我的哥哥為什麼也跟他們攪在一塊的解釋;至於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假的不知道呢,京子那些臉色或凝重或認真的打氣在綱吉眼裡都一樣誠摯,但他總覺得少了什麼,雖然高興,還是有點漏了必備事物的心慌。
來了義大利以後還是與並盛的人有著聯繫,來與不來的他都沒有真正離分過,就連留在故鄉的母親也是差人暗地照料,京子與小春也是一直保持聯繫的對象,甚至後來京子為了她哥哥選擇來義大利定居,還是他安排的住處,只要是與自己有關係的,誰都漏不了。
卻偏偏只有一個人,拒絕他一切照應,分得像是真遠,轉眼卻又覺得只那樣點近,只要願意靠過去他就在那裡。
六道骸不是彭哥列霧守的代名詞,甚至與黑手黨扯不上任何關聯。彭哥列的霧守是蘭奇亞,帶著六道骸從西西里逃獄後,便以作為彭哥列霧守的條件為交換,讓六道骸洗脫囚犯身分,成為一個背景乾淨無瑕的平民。
安安份份地從黑曜中畢業後拿到私立高中的獎學金,接著考上名校大學,一路走來乾淨得不像話,跟他們這掛並盛中的相較起來就是不同。
獄寺曾覺得骸並不單純,會跟蘭奇亞一起入獄又逃獄的哪是什麼好人,但綱吉左耳聽右耳出,畢竟蘭奇亞沒有對骸的事多做置喙,骸也沒有做過什麼他們必須防備的事,他也只歸咎於獄寺的神經質。
霧守應具備的那些憤世嫉俗沒有在蘭奇亞身上,更沒有在骸身上表現過。
綱吉知道的骸就是個性格有點難以捉摸,脾氣起伏迅速的人,除此以外,骸確實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他安靜的時候能夠聽你說話,玩的時候不會令你無趣,需要他給予意見時往往不會讓你失望。只是與綱吉以外的並盛人不對頭罷了。
或許是獄寺給骸的第一印象很差,導致骸接下來的日子對並盛的人都沒什麼好印象吧,尤其綱吉每次看獄寺碰見從黑曜來找他的骸,最後往往是以綱吉拉著獄寺,用眼神拜託骸先走收場,場面實在不能說多好看。
但那並不能扣除骸在綱吉心中的分數,就連綱吉的母親也對骸有著莫大好感。奈奈對誰都一樣好,獨獨對骸,好像察覺綱吉特別放不下這個總是獨自來找他又獨自歸去的朋友,知道骸與兩個繼兄弟住,並不與父母同住後,每次骸來澤田家總會留他吃晚餐,為綱吉添購什麼的時候也會想到留骸一份,儼然將他當作第二個兒子。
綱吉在食客們都外出時,曾跟母親討論過這個問題,朋友裡奈奈似乎對骸格外照顧,奈奈卻說那不是因為你特別喜歡跟骸君在一起嗎、媽媽還以為他就像你的同性密友一樣呢。
聽見奈奈那麼說綱吉臉都黑了一大半,同性密友四個字聽在耳裡怎麼想怎麼尷尬,奈奈不以為意,『總會有一兩個朋友,是你相處時不說話也覺得舒服的吧,骸君不是那樣的嗎?』
綱吉聽了以後恍然大悟。難怪他在骸來的時候,寫起作業或者讀書總是特別順,不是因為骸不像獄寺一樣急著要讓他學會,而是骸會在旁邊做自己的事,直到他抬頭傻笑才挑眉問他又是哪裡遇見瓶頸。
不逼也不強求,只有在有所求時才會回應。那便是骸對待他的方式。
家庭教師曾說六道骸不是簡單的人物,綱吉問他是哪裡不簡單,家庭教師又端著神神秘秘的微笑說你這蠢蛋不能把握就別把握了、暫時把他當後補吧總有天能派得上用場的。
綱吉聽家庭教師說過那麼多次近似預言的話,就這一次他希望別真被他說中。雖然骸並不多談自己的事,游離在他身邊似近又遠,但他是真希望骸不要離自己太近。其他人各自有其流年不利的原因,才糊裡糊塗被家庭教師拖下水綁在他身邊,骸比他們好的是家庭教師沒打算對他出手。
在那之後,綱吉也盡力不讓骸與家庭教師接觸,偶爾一兩次不幸碰見了,家庭教師打著他聽不懂的啞謎,腦袋比他好的骸好像聽懂箇中之意了也只是笑笑,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兩句不著邊際但綱吉仍是聽不懂的話,兩個人以謎換謎的交談方式綱吉實在無可奈何,但見骸也沒有被家庭教師打動或是拉來同一陣營的動作才會安心下來,想自己至少還有個普通圈子的朋友,如正常人般來往。
後來誰想得到就是因為這樣普通的來往,反讓六道骸成為他不為人道的出口。
遇見必須賭上性命爭奪權勢的第一場黑手黨戰爭,綱吉一開始的念頭是逃,旁邊的人則是義無反顧地站在他前頭說要為他而戰,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聚集在一起?只那對於綱吉是一種比賭上性命更為巨大的壓力,他受不了遠過於以往的信任額度,可說要逃也逃不到哪去,綱吉唯一想得到的只有身在隔壁黑曜町的骸。
那時他們的交情已足夠綱吉摸黑跑到他家去,等骸按捺好兩個對半夜來客顯得有些躁動反彈的繼兄弟後,一句話都沒說就把他領進房間裡。
骸的房間是深藍色的,夜裡看來幽幽深深,但牆面貼著一些只要吸收足夠光源便能自亮的螢光壁貼,微弱光點讓原本一片漆黑的房間又透著幽微的藍,骸的家又是特別安靜的住宅區,於是站在裡頭宛如沉潛深海,一路沒命似後頭像有妖鬼捉趕的狂奔引起的急喘與心跳都在骸的房間裡漸漸平緩。
骸沒有問他為什麼來,或許就像家庭教師說的,他真的不是個簡單人物,但正因為他知道骸的不問,才是他選擇來的原因。
房間那張床大到夠兩個青少年躺在上頭還能各自翻一個圈,骸跟他一人一邊,被子倒是貼心地一人一條,不必睡醒還計較夜裡誰搶誰的被子。柔軟的床感度未免過好,綱吉連骸呼吸時身體的起伏都能察覺,幾次想要翻身說些什麼都因為這樣而不敢動彈,最後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醒來隔天是假日,骸的繼兄弟不知道去哪,骸已經坐在客廳沙發裡盤腿,吃早餐配著晨間新聞,看到他走近就要他去餐桌上拿早餐過來一起坐。綱吉照著做了。骸依然不在意他為什麼跑來,連他要待到什麼時候都沒提,認定了他會繼續待著所以打點了一些他認為必須要做的。綱吉咬著一半的熱狗,眼淚突然就啪搭啪搭地下來,衛生紙抽到面前也只是一句鼻涕都流出來也太難看了、快擦掉。
哭完以後有點丟臉,看垃圾筒裡一堆像是重感冒才會有的衛生紙水餃山,整張臉紅得跟鼻子沒什麼兩樣,一個裡頭都沒說,但顯然是好多了。走的時候骸還是坐在沙發上,叫他記得帶上門順便反鎖。
那是他第一次把骸當作防空洞。
後來的人生就像人類歷史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為命、為權,或者其他,綱吉一次一次躲進防空洞裡,覺得安全了又出來面對滿目瘡疤的戰局,盡此不疲。
綱吉隱約知道骸是曉得他幹了什麼事的。
雖然蘭奇亞說為了骸好,他不再與骸有所接觸,或許作賊心虛吧,綱吉還是覺得骸是知道的,那些他不敢說的搞不好骸都知道了,所以才會什麼都不問的讓出一個空間讓他躲完又走。
就像家庭教師說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若沒有目的才要令人懷疑──一旦綱吉這麼想,又覺得對不起骸,他也變得必須要找理由去相信一個人的作為,或許骸是真的對他好呢?
在來不及為這個迴圈找到出口前,他便被拎著領子丟上前往義大利的飛機。之後無論怎麼與骸聯絡上,也總是淡淡幾句最近如何、你保重,好像那次來不及告訴骸他要去義大利的事,是真正惹惱了骸。
綱吉在那些繁冗的事務外怎麼焦急都無濟於事。
碰了太多次冷板凳,饒是被家庭教師磨得皮厚的綱吉也忍不住退縮,隔著話筒讓彼此應對毫無反應時間的方式既然難堪,那就換個方式吧,他想。
黑手黨的事固然沒什麼好對骸說的,但總有些義大利異於日本的新鮮風景可說,再否,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眼底和其他生活瑣事。綱吉會順手寫起來,當作是寫電子郵件給骸的談資。儘管那些事他已盡量寫得有趣,每每寄出後還是會倍感羞恥,畫蛇添足的弄巧成拙感油然而生,也因為如此,綱吉根本不覺得骸會回信,依骸的個性搞不好點開信件、還沒看完就關掉了。
就在那陣不抱任何期望的訊息傳遞時間裡,綱吉竟然還是覺得被骸冷淡對待的心情好過了點,至少骸沒有回信要他別再煩他,也有可能那陣子伴隨彭哥列裡出現一點風波,搞得他將寫信給骸的動作是為一種寄託,讓自己在寫信時能夠小小自我滿足,錯覺一切是場荒謬鬧劇,而自己還是個普通人。
就在綱吉自己也數不清寫了幾封後,骸回信了,字數並不多,字裡行間還透著些許生疏,但綱吉感覺得出骸不再刻意抗拒。他們站在不同的位置,交換彼此截然不同的生活,儘管有所隱瞞讓綱吉總是回信回得心虛,但他仍將骸視為在母親之外,故鄉所剩無幾的眷想。
正因為骸站在這樣一個特殊唯一的位置,所以向京子求婚後,他選擇請求骸擔任自己的伴郎。那封信發出後不曉得是骸工作恰好忙碌,抑或最近身邊有什麼變故,遲遲才等來骸的應允。
新娘與伴郎是局外人,故綱吉也不打算公開身分,在僻靜鄉下莊園宴請彼此的至親摯友到場已是極限,只要場面溫馨快樂就夠了。骸即使遠在日本,在婚禮籌備上卻也盡足身為伴郎的本分,小到紀念禮物,大到賓客住宿莊園房間安排都沒有少出主意。
到義大利多久,就和骸不見多久,無論如何綱吉都執意去機場接人,他以為骸會有些不同,第一眼可能陌生、第二第三眼才會漸漸眼熟回來,但他錯了,骸只是身高抽高了些,被黑西裝緊裹住的身板挺立如時裝秀迷路出來的男模,五官褪去昔日孩子氣顯出成年人的模樣,除此之外別無不同。他一眼就認出骸,裹足不前的原因只是骸挽著一個女人的手,狀似親暱的談笑著步出,直到他們就要往相反方向走去,綱吉才記得要開口喊住骸。
骸沒有解釋女人的身分。她應該不能說是女人,看起來比他跟骸小上幾歲,大約是剛從學校出脫的社會新鮮人而已,還勉強算是女孩的年齡呢。庫洛姆相當害羞,一聽見他喊人就放開骸,讓骸介紹彼此時庫洛姆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原來您就是綱吉先生。
綱吉被她這樣極為有禮的稱呼,不好意思起來:不用對我用敬語沒關係啊,跟其他人一樣叫我阿綱就好了。
庫洛姆侷促地笑,並沒有回答。之後幾天裡還是一直用綱吉先生稱他,就像骸當初堅持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像山本或其他人叫他阿綱。
綱吉沒有問骸,庫洛姆與他是什麼關係,只是有點訝異又有一點難以解釋的介意,即使沒有見面他們也保持聯絡,打從他喜歡京子,到鼓起勇氣請求京子與自己交往,一路上骸全知情、甚至說是掌握第一手情報也不為過,除了黑手黨的事,他全都毫不保留告訴骸,以為骸對他也應當如此,誰想得到骸還是瞞了他一些事,直到把人帶到他面前也沒有說明的意思。
但綱吉也只能告訴自己,骸不是那麼喜歡跟人分享隱私的人,再好的朋友總有些事不必相告,他自己不也是瞞著骸關於黑手黨的事嗎?
庫洛姆一到莊園就被女孩子們接走,說是伴郎的女伴即使不能做伴娘也該有漂漂亮亮的小禮服穿。庫洛姆有些不安地回頭看骸,見他沒異議才又轉頭隨著女孩子們走。綱吉想像普通哥兒們那樣打趣骸說,女朋友還真可愛啊,但想到骸不那麼喜歡人家開這類玩笑,就改口說她們有她們的禮服、我們也有我們的,把骸領去試穿伴郎禮服。
有些人即使長久保持文字聯絡,見面了卻不一定有話能說,他們就是這樣。綱吉長年周旋在談判桌與宴會間培養起的社交手腕,在骸面前完全無用武之地,還是骸先開口他們才打破凝固的氣氛。
會緊張嗎?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不過看到你來就好了點,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高興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知道。
裁縫師在這打斷他們的話,跟骸討論了衣袖與褲子的長度,等到裁縫師放骸脫下禮服後,骸又跟著他去一項項重覆確認婚禮細節,務求一切完美無錯。
其實綱吉多的是人去替他安排,譬如獄寺就是個積極的人選,但事關京子與自己的婚禮他實在不願假他人之手,除去與京子討論外,他就只有找骸徵詢意見。
婚禮前他站在骸面前,讓骸為他檢查最後一次服儀,骸將他歪了位置的領結拉正,說,幸好婚禮沒人打領帶的,不然你就完了。
骸指的是中學時綱吉領帶老是打得歪歪斜斜,被風紀抓到儀容不整罰勞動服務後跟他抱怨的事。原本表情緊繃的綱吉想到那時候,線條終於鬆懈了點,跟著訕訕笑說其實我現在會打領帶了、改天就打給你看。
骸聳肩。改天呢。
婚禮圓滿落幕。
綱吉原先要留骸多待幾天,但骸說日本那裡還有事要忙,就跟庫洛姆離開了。多年不見,骸像風似的來了又走,綱吉說不失落是假的,但能夠讓骸參加自己婚禮他覺得這就夠了。
不知是隨著彭哥列併吞其他家族、需要處理的事變得越多,加上京子懷了身孕後他整個重心就擺在彭哥列與京子的中間,十幾年沒斷過的連絡竟在後來的兩年間漸漸疏遠。
直到京子在懷孕過程中信了教,綱吉預先暗忖請骸做為孩子受洗時的教父,但連絡未果後,才驚覺他們是否已斷了連絡。孩子受洗後幾個月,骸才回信,說他前陣子去美國處理一點事,忙得沒時間才會遲了這麼久回覆。事後還寄了國際郵包,裡頭裝著一些可愛精緻的嬰兒用品,京子拆開一看滿是讚歎,綱吉笑著說骸本來就愛打扮、選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京子不置可否,說那也有可能是庫洛姆替他選的啊。
從此他們仍然還有聯繫,只是不再頻繁如昨。
接到遠自日本寄來的限時郵件,綱吉使用拆信刀的動作變得笨拙,險些削掉一片指腹肉。
他是錯愕,但更多是無法原諒。
信封上的筆跡秀氣,是庫洛姆的字,大意是骸在前陣子去世了,骨灰被她撒在西西里外海,沒有墳墓也沒有葬禮,只是世上不再有六道骸這個人。不讓他知道是骸的意思,但庫洛姆過意不去,還是特意從骸的遺物裡找到聯絡他的方式。
信上沒有寫骸的死因,但,就這樣了。
綱吉捏著那封信,從夕暮滿室坐到月光映入。
才剛會說話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在京子陪伴下站在門前,要叫他下樓一起晚餐。他想站起來,回應門外的妻與子,但窗外月光忽而隱去,沒室昏黑壓得他起不了身,直到他伸手不見五指,能站起時往前跨一步卻軟腳跪倒在地,手指摳著木質地板的縫隙,痛苦低嚎出聲。
他便是在那股傷慟的情感裡醒來,醒來時還留著夢裡跪倒在地的暈眩感。
那只是夢,卻很真,真得他還以為睜開眼會看見京子,事實上京子早就在日本有了一個交往多年的男友,哪輪得到他;也真得他差一點就痛苦卻又慶幸骸已死去,他不是彭哥列的霧守,怎麼說身為正常人死去也好過以他最厭惡的黑手黨身分而死。
真得綱吉想,若骸是死去就好了,才不會讓他以為骸還活著,只是躲過他的耳目,從此不出現在他的世界裡。
骸失蹤後不曉得第幾年,綱吉是第一次起了盼頭,希望六道骸這個人是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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