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尋
「臨、兵、鬥、者…啊不對手勢又錯了,再來一次……」
在骸的位置,正好能看見那個穿著修驗僧服的少年,一次次隨著口中真言變更手印,但不知道是他不熟練還是肢體太不協調,不是真言與手印對錯,就是這根手指該彎不彎、那根手指該直不直,雖然少年毫不洩氣,很努力地練習著,但勤奮的樣子卻讓一直在旁將他動作盡收眼底的人倍覺焦躁。
連這麼簡單的手印都做不會,還學人家修行什麼──這想法才一冒出,骸卻同時升起複雜的心情。轉身想離開,不料採到一根要斷不斷的樹枝,憑他的姿態那是絕無可能從樹上落下的,但樹枝折斷落地的聲音卻足夠打斷少年的專心致志,往他發出聲音的方向看來。
「……骸?是你嗎?」
那些曾經熟悉的,曾經閉著眼也可以做出的手印,曾經喃唸的經咒,一時間隨著突然刮起的大風撲面而上。
他不害怕過往,也不後悔,若再重新來過他也會選擇一樣的路,然後,再從天高處墮落至此。
「你沒事吧?」
聞聲睜眼。
那個面容還稍嫌稚澀的少年轉眼已是氣度從容的青年,似乎早習慣他人以仰望姿態看著自己,低頭對他笑得溫且,好像他只是個孩子,而不是個在山裡頭活了年歲的山怪。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還有一兩片枯葉,樹叢也不是原先他以為看見的鮮,滿目黃朽。
「你……為什麼在這?」
那個人為他伸手撣去衣上的枯葉及灰塵,一邊帶著溫溫笑意,淡淡地說:「真奇怪啊,以前是我問你為什麼在這,現在卻是反過來換你問我了。」
「沒什麼好奇怪的。」
「也是,沒什麼好奇怪的。」
隨著青年的笑聲,他也感受到來自青年身體深處的震動。
「那你呢,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睡著?」骸沒有印象了,或許是剛好經過這裡,看見似曾相識的景色才會停下腳步,而後在山風的吹拂下不知不覺閉上眼,才會以這樣的姿態被人找到,「嗯,睡著了喔,手上還比著列的手印,我都想問問你到底是夢見什麼需要結手印的夢了。」
骸翻身起來,青年對他露出尷尬的笑容,「等、等等,我腿剛剛被你躺麻了,現在沒辦法動。」
「還真是個嬌貴的神主。這樣就不能動,等祭典到看你怎麼主持儀式。」
面對他的譏諷,青年沒有惱怒,只是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擾,張開口不曉得要說什麼就又閉上。
骸全看在眼底,心裡起了點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煩躁,他並不是想得到這樣的反應,可是一看到眼前的人,他就習慣將事情導向這種結果,那是要比誰從容誰也不從容的局面,反觀青年,卻從少時的手足無措到而今不置可否的態度,像是看穿他不過如此,因而退讓。
可是,這個人終究是到自己面前才會露出這副面貌。
他問你還會結手印嗎。
青年說會,不明所以地說。
結一次給我看,還要唸真言,就像你以前在這裡練習那樣。青年訝異地看他,那眼神包含太多意思,他覺得自己知道,但也不是那麼完全明白。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他看著青年每口出一字,手上動作便跟著變換,手印俱是嚴謹紮實,再也不是需要他出口指正,或者乾脆將人撈進自己懷裡,手把手,一次一次慢慢教會結印的少年了。
「怎麼了,我哪裡結錯了嗎?」
少年被他發現練習的慌張與現在因他不發一語的慌張重合在眼前。
不對,都還是他,哪裡不是他了呢。
骸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眼前的青年卻變成了少女。
「骸大人,我已經全部打點好了……請您不要擔心,髑髏會在您回來以前守護好這座山的,您就放心地走吧。」
「那時候不是妳一心擋著我嗎?」
「那是、那是因為不這麼做的話,那位大人就不會進入輪迴,雖然大人不會怪您,但您…您總有一天會為此後悔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您知道大人就在那裡,現在的大人只是常人,沒有神社的阻撓,您一定能找到辦法將大人帶回來的──您不就是為此才等待至今的嗎?」
你不就是為此才留在這裡等待他的消息嗎?
他想。
然後,他在與那日相同的時節裡,披著滿身粉色細碎落花,踏過山的邊界。
那不過是一條由彼岸花連成的稀稀疏疏的花徑,與尋常景色並無兩樣,可當他跨過時,卻覺一切已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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